薛琅白衣染血, 他在高台上，深深注视着云微。
他抬步, 似乎想要下来，然而刚动了一步, 他身体就晃了晃。
“阿兄！”
薛昀尖叫。
她惊慌失措中，手碰到薛琅的伤口, 薛琅倒抽了一口凉气。
薛昀像是知道了做错事一般, 她无措地顿在了原地，失去了神采的眼睛轻轻眨了眨。
她又委屈, 又害怕。
孤风上前看了眼薛琅的伤口，蹙起眉。
“少主是自断筋脉？”
薛琅轻笑了一声。
他用轻松地口吻道：“没关系，不过吓一吓那个疯婆子。”
他转眼看向云微，道：“刚刚没吓到郡主吧。”
云微道：“这里困不住你。”
“是啊。”他蹲下来, 这个动作扯动了他手臂上的伤势。
他眉眼弯了弯。
“可是我要是走了, 谁来护住你啊，我的小郡主。”
云微定定看了他一眼。
“你为何要这么做？”
薛琅闲闲道：“我阿爹曾经跟我说过, 赵驸马是怎么死的。”
那年同样是冬月。
赵琚在高台上, 抚琴而歌，这是他留给世间最后一抹色彩。
彼时雪落无声。
前来抄家的官员就站在台下。
赵琚是当世追捧的名士。
所有人都愿意给他这个颜面。
台下是手持武器、虎视眈眈的军卫。
台上是风采卓然、临危不乱的名士。
赵琚琴艺超绝, 一曲过后，所有人都被曲中情感所打动。
而永仪长公主，当时他的妻子，就站在台下。
她刚诊出三个月的身孕，被身边的宫女牢牢的拦住, 曲子尾声中，她掩面而泣，跪倒在地。
她哭着道：“赵郎，不要再那么倔了，你下来跟他们走，我去求母后，她看在我们还未出生的孩子上，也会饶你一命的……”
赵琚就那么定定看着她。
他是极为俊秀温和的郎君，哪怕她辜负了他的期待和盼望，她害的赵家整个家族都锒铛入狱。
可是他还是没有责怪她一句。
他知道，最开始的纵容，就是因为他真的爱上了这个女人。
爱她纵容她信任她都是他的选择。
至于她会不会爱他，那是她的选择。
爱是没有办法绑架另一个人的。
他解下外衣，温声道：“赵家的人，应该死也死在赵家。带公主走吧。”
第一句对她说，第二句对她身边的宫女。
那件外衣最后披在了永仪长公主身上。
她被徐太后的宫女强制带离了那里。
可后来她却拼命挣扎着逃了回去。
见到了那让她痛苦一生的场景。
赵琚是文武全才的名士。
他不愿意入狱，不愿意被折辱。
他爆体而亡，血与雪融合在一起，那是在场所有人第一次见到的，凄艳的，红雪。
永仪长公主亲眼看到了那一刻，名冠玉京的郎君，是怎么从活生生的一个人变成了一团血糊。
那一刻她的痛苦、恶心、难过、悔恨全部混合在了一起，生生冲击着她的瞳孔和头脑。
她的精神被撕扯，灵魂破碎。
徐太后当初做主，去了永仪长公主的孩子，也是为了保住女儿的命。
任何一个婴儿都是母亲身体的负担，永仪长公主已经神志不清了，她不可能再孕育一个孩子了。
更何况这个孩子，生下来就是罪臣之子。
再后来，为了让生命能够延续，长公主精神的保护机制主动修改了那段残忍且不堪回首的往事。
……
灰暗的天际突然飘起了雪花。
云微看他身侧横着的琴，问他：“你不是不通乐理的吗？”
“郡主这也知道？”
他笑了笑，目中也含着回忆。
“我其实懂一些，不过我懂的是琵琶和胡琴，只是琵琶女气，我早就不碰了，郡主想听胡琴吗？”
云微突然想起来，上一世就有传言，说薛琅的生母是精通琵琶的胡女，所以他身上有蛮族的血脉。
看了一眼他比常人更为深刻浓烈的眉眼，她摇了摇头。
然而薛琅永远是行动比想法更快的人。
这处高台本来就是给舞女和乐伎展示才艺的地方。
他一身狼狈，含笑从一位乐伎那里带来了一把胡琴。
他用弓试了试琴弦，然而他目光没有落在胡琴身上，而是深深凝视着云微。
他用弓擦出几道声音。
然后貌似遗憾地道：“我手臂疼的厉害，怕是拉不了了。”
薛昀自从眼睛看不见后，耳朵就更敏锐了。
她没听出来薛琅拉的到底是什么，蹙眉道：“阿兄拉的琴越来越难听了。”
孤风连忙抱起她，转移她的注意力。
他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，低低道：“那位陆郎君还在外面，我带你去找他。”
薛昀疑惑道：“为什么要带我去？”
孤风不答，带着她直直走了出去。
于是这里只剩下薛琅和云微。
薛琅看他们走了，紧紧盯着云微，才又轻轻拉了一下胡琴。
云微目光颤动，下意识就移开了视线，然而声音到底和目光不同，声音无处不入，不是你想不听就可以听不到的。
他拉的第一下，乐声的谐音是。
“我心悦你。”
拉的第二下，谐音是。
“愿不愿意嫁给我？”
忽然，她听到一个落地的声音，然后被抱到了一个火热的怀抱里。
他的臂膀拥抱着她。
带着血腥味的气息侵略而来。
“薛琅！”她有些不适地道。
他抱着她，低声在她耳边道。
“我本来不想这样的……我也觉得这太急了……可是郡主，我求求你，别推开我……”
云微眼中一冷，薛琅这时候抱着她的手臂根本就使不上力，她一推就能把他掼倒在地上。
可薛琅却倒吸一口凉气。
“我是真的疼，你不想我死了，就不要推开我。”
他苦苦哀求。
这一刻，云微骨子里的冷静又占到了上风，她想起了边疆越来越激烈的战事。
她没动。
薛琅心中开怀，他道：“我不喜欢给别人留一个虚妄的诺言，所以我以前不对你许诺……”
“可是我今日看到长公主情状，却觉得应该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。如果以后我死了，最起码还有美好在……”
云微平静道：“你不会死的。”
薛琅闭眼道：“可你要是嫁给别人，我就真跟死了也差不多了。”
他喉结滚动，目光炽热，却红着耳根低头看她道：“我求你了，我的心肝儿，你能不能给我个保证，最起码在我死之前，你别嫁给别人好吗，这样简直就是要了我的命。”
“你又在发疯。”
她就算一定要嫁人，也不要嫁给他。更何况是许这种类似于这辈子只嫁给他这种荒唐的话。
薛琅轻轻吸了口气。
“那你就答应我，三年内不要嫁给别人好吗？”
云微没说话。
她现在还未及笄，然而三年后她已经有十八岁，这个年纪有不少女子已经为人母了。
薛琅也不气馁，他克制地亲了一下她的额头上的美人尖，哑声道。
“你别说你不喜欢我，你都为了我做到这个地步了，别说谎，我的猫儿，收起你的爪牙，对自己诚实一点好吗？”
“你真是满口胡话！”
云微猛地推开他。
薛琅不防备，一下子被她推倒，重重摔在了地上。
灰白的天空飘落着雪花，他瞳孔一缩，心口不是不疼的。
他想要爬起来，然而紧接着，天幕突然不断地扭曲，一股晕眩袭了过来。
云微胸口起伏，被他侵犯的那种不适感一阵阵冲击着她。
她缓了好一会，才恢复了平静。
然而薛琅还没有起来。
他躺在有一层雪的地上，像是她那时候捡到他时的那个模样。
她以为薛琅又想戏耍她，没有理他。
然而过了好一会儿，薛琅仍旧没有起身。
她蹙起眉，走了过去。
冬日微光下，他闭着眼睛，唇紧紧抿住，连手都握的紧绷，像是在承受什么巨大的压力。
云微让人把薛琅扶起来。
几个婢女手足无措，干脆又去外面找了小厮来。
几人联手扶起他的时候，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冲了出来。
云微走过去，看到地上那一大滩血迹时，瞳孔微微一缩。
再看薛琅背后，早就被血水浸染的通红了。
作者有话要说：——他会逐渐地，慢慢地意识到。
在他深爱她的同时，她从来不愿意爱他。
不过当然是甜甜的he啦~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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