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文生家的堂屋里,挤挤插插站了不下十几号人。
满堂儿孙中,一位耄耋老矣的老太爷端坐上首,旁边坐着一位身着交领长衫、头戴方巾的中年男子,他不是别人,正是十里八村唯一的秀才——谢永坤。
谢永坤人至中年、保养得宜,双手除常年执笔所留下的硬茧外再无一处粗粝。面庞白皙清瘦、唇角略微下垂、一双淡眉凤眼下挺着一个鼻梁高耸、弯而下勾的鹰钩鼻。
谢氏族长谢永健位列侧首,身后站着他的长子谢文魁,其余四位宗族耆老则分散而坐,其余或侍或立的都是些各家晚辈。
说是晚辈,也都是三十开外的汉子,唯独谢永坤辈分大,年仅四十六岁便与在座耆老同辈。
谢文生跪在地上愤声道“我爹可还在里头躺着呢,就这么算了,我不干!”
谢永健扫了一眼谢秀才那阴沉的面色,怒道“闹也闹了,自个没本事讨回来,怪的了谁!”
谢文生恨声道“还不是那吴老大……”
“住口!”谢秀才拍桌厉喝,起身指着谢文生和几名族中晚辈道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私底下都干了些什么混帐事!老早就叫你们别去招惹他,就是不听,非得把人逼得狗急跳墙,方才懂得悔之晚矣!”
谢永健忙起身安抚“老六,犯不上跟些子侄动气,他们不晓事,咱们做长辈的总该规劝着些”
“规劝?说八百遍都不长记性!”谢秀才拂袖气哼哼一甩,重重落座后扭身不予置评。
谢永健闻言眉峰倒竖,转而斥责道“文生!还不与你六叔认错!”
谢文生寡瘦的脸上盈满怒气,咣咣磕了两个响头,粗声道“六叔,是文生不懂事,我错了!”
谢秀才气急,指着他就冲族长说“你看看……看看!这就是你所谓的规劝?他但凡为族里多考虑一点,就不能揪着那浑人生事!”
谢永健忙出声和稀泥,一边好言安抚,一边严词呵斥,总归是两不相帮,谁都不得罪。
四位耆老低眉垂眼的具是些装聋作哑之辈,心知为此大动干戈的事也不止一次两次,早都习惯了雷声大雨点小,多吵一会儿就能不了了之。
谢永坤扔下一句“往后谁再与那浑人撕扯不清,且看我怎么下狠手整治!”
待他走后,众人全都暗松口气,纷纷怨怪起来。
“每次都是那吴老大先挑的事,咋就老揪着咱们骂起个没完!”
“可不是,他不找咱村麻烦就谢天谢地了,谁没事闲的去寻他晦气!”
“都少说两句!往后也都少生些事端,告诉那几个混小子避着点吴家村……”
“避啥避?吴德恙那老匹夫就差跪着求咱了,也就吴老大敢炸巴着使横吧!”
说到这,一直端坐着没言语的老太爷哑声开口“自个干了什么缺德事都忘了?全都给我把嘴闭严实了!但凡哪个再敢提,就别怪老夫不留情面!”
谢永健当先沉下脸,辩驳一句“这不也是为了族里考虑才干的出格事吗~您老可轻点臊我们吧”
“哼~多行不义必自毙,你这么些年书都白读了!”老太爷慢吞吞站起身,背着手缓步踱走,懒得再看这副越发市侩的嘴脸。
自赶车老汉摔断腿后,集市上就热闹了不少。
有骂花枝心肠歹毒的,就也有说老汉自食恶果的,总之热议归热议,心下却都十分介怀,但凡跟哪个绊了嘴,旁的都好说,敢咒人断腿欲送拐的,都必得先遭一顿毒打才行。
集市上的流言蜚语并未影响到花枝的好心情,今儿一早就有喜鹊喳喳叫,想是必有好事临门。
半晌午的时候,一辆马车载着一位年近六旬的长衫老者咯嗒咯嗒的停在了老宅门前。
“吁~~”车停稳后,不等老者下车,花枝就当先迎出来喊“哎呦~这不老先生吗?快快请进,老大~小二~老先生来家了!”
吴小二蹭的一下从堂屋里窜出来,又连忙刹住脚步,规规矩矩的上前见礼。
郑夫子含笑示意,又对迎面走来的吴谨彦招呼“言修小友,多日不见,腿伤可是好利索了?”
吴谨彦自不敢当,忙言语“先生可羞煞我了,唤晚辈言修即可”
“也罢,都是些过去事,不提了,不提了~”
“先生快请屋里上座”
将人让进堂屋,二人对坐,吴小二则侍立一旁。
盏茶后,得闻山长拒了郑夫子的请求,吴谨彦只叹“无妨,先生切莫气恼,原也是言修声名狼藉,拖累至此”
郑夫子捋着胡须微微一笑“你能有如此心性,倒让我放心些许。说起来,我与你家小二也算投缘,今日我来,是想问一句……”
吴小二见人转头看向自己,忙低头一礼,忐忑中又暗含一丝希翼。
郑夫子神情庄重的低声问道“你可愿拜我为师,来与我做一名关门弟子?”
吴小二心下大喜,当即跪倒在地,脆声道“恩师在上,请受学生一拜”
“哈哈哈……你这小机灵倒会讨巧,连拜师礼都想糊弄过去”郑夫子含笑斥责一句。
花枝躲一旁偷听许久,连忙转身去给沏了碗新茶。
稍加准备后,吴小二便重新叩了三个响头,恭敬奉茶,后又接过大哥递来的砚台,跪献束脩和投师贴。
郑夫子接手后顿时掩不住一阵狂喜,连收学生的喜悦都被这块砚台给盖过去了,实在是此物太过贵重,拿来做束脩过于奢侈。
吴谨彦强忍痛心的咬牙说道“家贫无以为继,唯有此物尚且拿的出手,还望先生能够笑纳,多费心教导谨旭”
拿块上好的端砚做束脩礼,也就吴谨彦这个不知价值何几的败家子干的出来。
市面上好砚难求,每一块都价值五十两纹银,而端砚更是难得一见,大多都藏于名家府邸,若能借来品鉴一番已属难得,更何况是拿来送人做礼了。
吴谨彦年少阔绰,何曾关心过市价柴米?是以落魄后一是因为舍不得当,二则是确实不知其价值所在,故而只当此砚难得,却从未留意过是否物超所值。
郑夫子何曾拥有过一块好砚?他当年但凡要是有些财力,中举后都不至于补不到官职。十几年来辗转各州,游历治学,唯有教书育人方能聊以慰籍。
如此佳品落于他手,虽心下贪恋,却也不好夺人所爱,故而几番推辞才勉强收下,改从怀里掏出一只穷嗖嗖的文笔。
吴小二收下恩师赠予的见面礼,脆生道谢,却又惹来不甚羞恼的笑骂一句“这猴崽子!莫要再羞臊为师了”
郑夫子心下高兴,便大手一挥包办了日后的衣食住行,还明言无需再理会那等俗物,只管跟着他好生求学即可。
花枝偷眼旁观完全程,顿时觉察出那块石头价值不菲,暗道这次血亏,吴老大个蠢货竟然还笑的出来!
奈何送都送了,再想往回讨可不容易,只得跑去偷问婆母,结果竟是得了一句“许是值当吧,不然老大也舍不得送人”
说起这块端砚的由来,还得提起她爹李老爷。
谨彦年少成名,年仅十七岁就接连考过了县试以及府试,他外公为表庆贺便托人费了不少周折搞来这么一块赠予他贺喜。
后来家逢变故,匆匆整理家私逃难奔丧时,这傻小子别的没带,只将书房划拉了一空,连着一些值钱的头面首饰都给落下了,就扛着他那口大木箱,带着寡母幼弟钻进了车厢。
好在她那会儿虽病的起不来身,但到底还惦记着嘱他收拾几件换洗衣物,不然依着谨彦那万事不操心的性子,非得光腚落跑不可。
花枝听完这个恨呐~你说他这不是缺心眼吗!
吴寡妇捂嘴呵呵笑,对又是跺脚又是叹气的花枝说“罢了,都是些过去事,你可千万别当他面提,不然……老大又该悔恨的睡不着觉了”
娘俩碎碎念了一小会儿,就将花枝那跌至谷底的坏心情又给挽救了起来。
得知一块好砚最少也值五十两时,花枝默默算了一笔账。
扔当铺死当,最多能拿回三十两现银,而书院一年束脩就要贵至六两,小二眼下才八岁,将来怎么着也得学上个十年八载,再加上还给免了衣食住宿,自家就只需负担些纸墨钱儿,加加减减算下来,可是能省不老少钱儿~
铁定是自家更占便宜,这事划算!
更别说咱小二拜的还是举人夫子,可不是那起子学识浅薄的酸秀才呢。
花枝一高兴,中午就宰了一只尚未长成的小公鸡,又颠颠跑去集市割了2斤猪肉,一条鱼,还给打了二两小酒来凑趣。
吴谨彦留客招待了一顿好饭,便欢欢喜喜的送走了郑夫子。
临走前说好,待到下次范玉笙来讲学,便可捎带小二去书院,往后逢十休沐时,再顺路搭载折返探亲。
午饭过后,花枝瘫在太阳底下晾肚皮,乐呵呵的跟吴老大说“这回小二进学的事儿总算是有望了”
吴小二记在郑夫子名下,虽是拜了师,却算不得是书院学子,但也可随同讲学时旁听,待到入夜便歇在先生的小院里。
反正不管咋说,能拜在举人门下,都算得上是一件幸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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