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人之中,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位,着圆领窄袖平金绣团花紫色袍衫,头戴官帽,脸上堆着姜婉曾经熟悉的恰到好处的殷勤笑意。这个人,她在宫里头见过。
那是早两年的事情了。
她随谢夫人入宫,与这位永昌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有过一面之缘。
谁知再见竟已是沧海桑田?
但在这之外,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这么一个地方,还有她面前这位里正……
姜婉视线从大太监身上移开,扫向走过来的另外两个人。
都是陌生的面孔,她毫无印象。
这两个人,一个明盔甲胄,腰间佩刀,面容肃杀。
从穿着上判断,约莫是位将军,尽管他看起来至多二十上下的年龄。
另外这一位显见年幼许多。
姜婉目光在这张稍显稚嫩却又满是不爽的脸庞略略停顿,复上下打量几眼。
腰束玉带,头戴金冠,锦罗玉衣,身份恐怕不低。
但是出现在这儿?
姜婉心思转动,走到近前的大太监如里正般跪拜道:“见过长公主殿下!”
年轻将军亦抱拳行礼:“长公主殿下!”
这人一出声,站在姜婉身后几步远的魏婶子忽而惊吓。
只现在是个什么情况,弄不明白,她轻易不敢抬头,心中忐忑,紧闭嘴巴。
姜婉没有注意到魏婶子的异样。
她当下抬了抬眼,因为觉得这人的声音好听,却不妨同他四目相对。
眼睛也好看。
姜婉在心里认真评价一句,眼含笑意,嘴角也弯了弯。
可对方似乎不打算领下这份善意。
他的表情依旧淡淡,甚至在同一刻飞快收回视线。
姜婉同样移开眼。
这时,一脸不痛快的少年也同她打招呼,语气满满不情愿:“……皇姐。”
皇姐?
这个称呼包含太多的讯息,仿佛在说便宜爹之外还有便宜弟弟。
一声皇姐,再配上少年别别扭扭、不情愿又无法反抗的样子,姜婉禁不住“扑哧”一笑。这声笑瞬间惹得少年红了脸,他气恼,偏偏无计可施,便重重别开脸。
“夏公公。”
收敛起不正经,姜婉看向唯一认识的大太监,“这又是怎么回事?”
仍跪在地上的夏公公恭敬道:“回长公主殿下的话,陛下诸事繁忙,抽不出身,遂特地派大皇子殿下、霍将军以及奴才来接您回宫,盼与殿下父女团聚。”
大皇子?
那可当真是个便宜弟弟了。
夏公公这些话自然无法帮姜婉解惑。
不过,好歹简单确认另外两个人的身份,心里头有个数。
姜婉想一想,继续问:“夏公公,那我们……什么时候要走?”
总不会马上就走?
“陛下交待过,今日若晚了,便在村里休整一夜,明日一早入宫。”
“不必太着急。”
“这样……”
“那,”姜婉沉吟中问,“先去家里坐坐?”
……
姜婉领着便宜弟弟、霍将军和夏公公去家里。
南雁跟在后面,全程手捂住嘴巴,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尖叫出声。
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。
然而,这些人真真切切奉姜婉为长公主……那可是长公主!
不管是怎么回事,南雁只是觉得太好了。
她家小姐不用窝在这个地方,她家小姐不用再吃苦,还有比这更好的么?
“南雁,去烧个水。”
一走进院子,姜婉吩咐一声,南雁立刻一迭声应下小跑进厨房。
她们住的地方虽然破旧,但院子里种的菜生机勃勃,两株桂花树上挂着如米粒的花朵,散着郁郁清香,几只小鸡正跟在老母鸡身后寻食……处处温馨烟火气息。
姜婉不觉得丢人。
她大大方方请几个人进屋,又请他们坐。
夏公公不敢坐,立在一旁。
霍将军也一动不动,手轻轻搭在腰间的佩刀上,一脸戒备。
姜婉不勉强他们,也自然而然看向便宜弟弟。
她笑笑问:“你叫什么?”
“姜瑞,怎么?”
便宜弟弟轻哼一声,“刚刚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,别想我喊你第二声姐。”
“我无所谓的,大皇子殿下。”
姜婉径自在木桌旁坐下,伸手取过几个粗瓷茶盏,再整齐划一摆开。
“你是不是我的弟弟并非你我可以决定的。”
“这取决于我们是否有血缘关系,不会因为我们愿意或不愿意而改变。”
姜瑞显然明白这些道理。
他低声哼哼唧唧,表现得不耐烦,但一个字都没有反驳。
姜婉笑笑,中止这个话题,转而看向旁边恭恭敬敬的夏公公,“夏公公,我能不能问一问……”她斟酌着措辞,“陛下为何这般肯定,我是他的女儿呢?”
“奴才从宫里头领旨出来,陛下曾道,殿下手里应当有半块碎玉。”
“陛下的半块碎玉由霍将军保管,只消比对一下便知。”
姜婉眉心微动,想起她的娘亲临了交给她的东西。
她站起身,肃然道:“诸位稍等。”
那个木盒子一直都被姜婉藏在衣柜深处。
东西交给她的时候,她的娘亲什么都没有告诉她,她当是一件遗物。
如今竟然变成信物……
难道,当真是这样的一回事么?
长公主?
听起来倒是比她其实不是忠勇侯府的大小姐更让人惊讶。
半年时间而已。
人生这样起起落落,实在太过考验她了。
姜婉平复过心情才从房间出来。
南雁已经烧好水泡好茶,正帮姜瑞几个人倒茶水。
“是这个么,霍将军?”
姜婉把木盒子放到桌上打开,展示给他们看,也方便他们确认。
霍忱从怀里摸出个小匣子,里头也躺着半块碎玉。
和姜婉的那一半拼凑到一起之后,正是一枚完整的白玉平安扣。
也不是什么上好料子。
两块碎玉放一处,那道无法忽视的裂痕莫名叫人觉得可惜。
事实明朗。
他们要接回宫的人正是姜婉,没有弄错。
……
由于第二日才回去,这天夜里,迎接姜婉的队伍便在村里稍事休息。
姜瑞、霍忱和夏公公都留下了。
原本姜婉是想给姜瑞收拾个房间出来,让他将就一下。只是便宜弟弟不领情,情愿睡马车。至于夏公公和霍将军,都是不能留在屋里,得到外头去才行的。
翌日必须早起。
姜婉和南雁其实很早便洗漱休息,然而,姜婉一直都没能睡着。
皎洁月光从窗户斜斜照进来,如烟如雾。
辗转至半夜又被美丽月色勾了神,姜婉索性轻手轻脚起床,想去外面转转。
南雁睡得十分香甜。
大约梦里面有什么好事,嘴角始终翘着。
姜婉轻轻带上门,走出屋子,不期然撞见院子里的霍将军。
她晓得夜里会有人守着,才会敢出来,可怎么都没有想到,会有这一位。
听见背后传来的一阵脚步声,霍忱敏锐而迅速回头。他目光锐利如隼,一身肃杀之气尽显,手中长刀将将抽出来,发现是姜婉,又毫不犹豫把刀塞了回去。
姜婉差点儿被他这么激烈的反应吓到,更多还是佩服。
有这样的人守在外头,得多安心呢?
对这个从未见过的霍将军,姜婉其实有许多好奇。
不仅好奇他这个人,同样好奇事情走到如今这一步的原因。
以至于,她也有些想探一探这个人的底。
姜婉决定先套个近乎。
“霍将军怎么没有休息?”
她轻轻挑眉,嘴角微翘,“我这个时候跑出来,是不是不太合适?”
“无碍。”
霍忱淡淡开口,嗓音微哑,比白日多了两分别样的迷人味道。
姜婉觉得他太吝惜自己的嗓子,不肯多说几个字。
可也不能逼着别人说话。
一面念头转过,姜婉一面解释:“睡不着,出来走走。”便离开屋檐下,往院子里去。不大的一个小院子,转不上半刻钟便让人没有了更多兴致。
姜婉仰头看看漆黑的天幕。
中秋节在即,天边一轮月亮越来越像玉盘高悬,这么好的夜色,不舍放弃。
倘若明天要入宫,如今夜这般景色,是不是再难见到?
她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。
姜婉回身,看向依然站在屋檐下面的霍将军。
在原地略顿一顿,她抬脚,一步一步朝着这个看着并不好说话的人走过去。
远远瞧着感觉不那么强烈。
离得近了,越觉得霍将军身量修长,姜婉不得不仰起头来看他。
“霍将军,假如……”
“假如我现在说,想去村子里外面转一转,可以吗?”
“天亮要走,以后可能不会有机会了。”
“其实以前也没有机会,以前从来不敢半夜从屋里出来,更不敢去外面。”
她选择和霍忱坦白自己的想法,因为这个人显见是在负责保护她的安全。
不和他商量和谁商量?
怕霍将军会为难。
姜婉后退两步,又说:“不可以也不要紧。”
“听凭公主殿下吩咐。”
霍忱很快给出姜婉肯定的答复,随后补上一句,“我这就去安排。”
在院子里转悠和在村里转悠的感觉完全不同。
外面的视野如此宽阔,眼里能看到的风景亦截然不同。
姜婉走在田埂上,看着月光从天幕洒落下来,温柔的笼罩着万事万物,无端心情雀跃。天地之间一片寂静,唯有藏在暗处的虫鸣伴着蛙声唱起夏秋之交的乐歌。
压抑太久,难得放纵。
她转悠到尽兴,才舍得往回走。
等到回去,姜婉身上出了些汗,但她的心情极好。
要不是霍忱跟在身后,不怎么好意思,非得蹦三蹦才满足。
“霍将军,谢谢你。”
回到院子以后,心满意足的姜婉站在屋檐下,诚心诚意的道一声谢。
心情太好,头脑跟着发热。
手里一束摸黑瞎采的路边野花,差点被她塞到霍忱的手里。
幸好姜婉反应过来,最终把那束小花随手放在屋檐下的一张矮凳上。
“好梦,明天见。”
霍忱看着姜婉回屋。
收回视线,他低头看一看其实看不清楚模样的一把野花,皱了皱眉。
……
一夜之间,长公主要回邺京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。
忠勇侯府上下同样晓得了这个。
谢珍从小丫鬟口中听到一些其他说法,却怎么听怎么不愿相信。
翌日,她出府,提前找了处临街的茶楼等着。
日上三竿。
迎接长公主的蜿蜒队伍出现在邺京城中,百姓们争相围观,场面极热闹。
正坐在茶楼雅间里的谢珍,一双眼睛盯着那长长的队伍。
她恨不得一张脸一张脸辨认过去。
当在一处轿辇旁边发现南雁的身影时,谢珍一张脸转瞬变得惨白。
她霍然站起身,失手打翻茶杯。
“不可能!”
“怎么可能真的是她?!”
谢珍恨不得趴到窗户上去,确认轿辇里的人绝不是姜婉。
未想一阵风过,轿辇的帘子被吹得高高飘起,叫人看清里面的人的容貌。
那是一张拥有摄人心魄美丽的脸。
冰肌玉骨,靡颜腻理,仙姿佚貌,见之忘俗。
同样是——
谢珍无比熟悉的一张脸。
她呆愣愣看着队伍从长街走过,回过神,却跌坐在地。
谢珍喃喃问身边的丫鬟:“怎么会这样……怎么会变成了这样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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