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书院胡同到马寡妇住的壶嘴胡同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斜街,这条斜街还通往三四条小胡同。
姐妹两个只看了那一眼,也不能确定那个叫来福的小子钻进了哪一条胡同。
虽然只是匆匆一瞥,但那小子发髻上那对在跑跳中跟着蹦蹦跳跳,又结着红色福字结的小葫芦太过亮眼,基本不作他人想。
想起在绣庄听见那两个小姑娘的话,时苒犹豫了一下,将包头直拉到眼睛下边,沿着那小子消失的方向走了几步。
槐花跟在她身边,猜出她的用意,急道:“你想去找那个小子?你疯啦?他们知道咱们跟时家有关系,人家上回愿意放我们走,这一回可不一定了。”
时苒难得遇上决断不下的事,叫槐花一扯,低声将在三嫂绣庄听到的事简单说了一遍,问道:“那你说,我该怎么办?”
槐花满脸纠结,末了一跺脚,也把自己包起来,道:“那你在这等着,我先找过去看看!”自出了火神庙的事,两人就商量好,再遇到类似的事,先让一个人去探底,省得共同进退反而被包了饺子。
可不知道是不是说话耽搁了会儿功夫,槐花在附近转了又转,也没能再看到那对活泼的小葫芦,倒是在与她家相邻的胡同时找到一间小医馆。时苒站在路口,看槐花找借口进去转了一圈,说里头除了一个老迈昏沉的坐馆老大夫,也再没有旁人。
两人怏怏返家。
…………
隔天一早,姐妹两个又去了三嫂绣庄,因为用了乱针绣,占着技法新鲜的光,时苒绣的富贵花开卖得比先前女掌柜报的价贵一些,卖了二两二钱银子,槐花做了三双鞋,每双也卖了一百文。
两人走的时候,女掌柜还捧着时苒那幅牡丹可惜:“下回妹子绣的时候,颜色过渡得再自然一些,三两银子我也收。这幅好归好,针法也新鲜,就是连针这里有些没跟上。”
时苒笑笑,没告诉女掌柜,她也看出了这幅牡丹的不对,但真让她改,给她两个月时间或许改得出她要的水准,但也有可能她改半年也改不到。这不是技法问题,而是她的能力只能到这一步。朱嬷嬷肯将乱针法传授给她,完全是看在她性子静,肯下苦功的份上。时苒从小在外公诸色藏品熏陶中长大,最是清楚,有很多行当看似入门容易,学到最后,偏偏是那点摸不着的天赋将人分出了等级。
就如她自己,时苒下的苦功不可谓不多,但她见过再多的名家名作,也只将自己的品鉴能力提升到外公说的“可堪一观”的水准,若叫她亲身上阵,休说跟当代大师相比,就是同龄的小姐妹,她都不一定是学得最好的。
好在老天爷不赏时苒手艺人的饭碗吃,也给了她另一条路。她小时候因为性子急燥,被母亲下力气磨出了一副好耐性,受益于此,她做事比别人更静得下心。后来她喜欢上那些旧字纸,从此一心扑了进去。
所有学过的功课中,时苒不喜欢绣花,也勤勤恳恳地练了。但她苦练七年的绣技在朱嬷嬷看,只算勉强上得了台面。若非后头回到时家,住在绣楼里长日无聊,她这手绣艺说不准已经荒废了。
从时家逃出来后,她发现自己绣一幅桌屏能卖二两银子,不知道有多开心,女掌柜的那些话她根本没往心里去。与其多花数月精益求精寻求突破,不知能否达到她的要求,还不如练好现有的本事,抓紧时间多绣几幅出来卖钱。
时苒开心到一从绣庄出来,就拉着槐花去买了一块上好的五花肉,央她给自己做小酥肉吃。
为了节省开支,时苒这小一个月没开过荤,腹中的馋虫早就造起了反。
倒是槐花,因为心里装着疑似姜公子的事,即使卖了绣品和鞋,用赚的钱买了炭火,新棉被,还破天荒割了块肉,脸上也没有几个笑影。
时苒也是无奈,这丫头从小就是这样,心思太浅,有了什么想做的事没做顺当,就一直记挂着。她的这个毛病,也养成了有什么事时苒都自己拿主意的习惯,省得她说出来,叫她跟着白操心。
外公去世后,她回到时家没多久就住进绣楼,跟包括父亲在内的时家人都不熟。槐花陪她从时家到杨家,再从杨家到时家,与她名为主仆,实际两人相依为命,比亲姐妹也不差。
不过再大的事,也化在了那碗酥脆咸香的小酥肉里。
逃出门之后,时苒才知道普通人吃一回肉有多难。便是钱铺长那样的殷实人家也只能过年的时候敢叫孩子们敞开吃,更不用说马寡妇家,数月见不到荤腥是常事。两姐妹买的肉自从下了油锅,厨房外头就多了个舔嘴巴的小尾巴。
时苒笑着招呼东子进来,他磨蹭着往后退:“我娘看见了要骂的……”
时苒把他拽进来,用筷刚出锅的小酥肉堵了他的嘴:“不怕,你娘问起来,就说是我拉的你。”又把刚用萝卜烩好的酥肉盛出半碗给他:“这个拿进屋给你娘,不许一个人偷偷吃,知道吗?”
马寡妇出去卖豆花,有时给姐妹俩带些小吃摊老板们做得不好看的烧饼包子,还有她没卖完的豆花,姐妹俩投桃报李,有了好吃的也时常给她送上一些。
饭菜刚端上桌,马寡妇端着一碗豆花炖杂鱼来敲门:“孩子他叔昨晚跟着人去护城河网鱼,给了我几条,没有你们的肉好,将就着吃吧。”
槐花来拉她坐下:“嫂子跟我们算得这么清楚做什么?你们吃过没有,在这吃一点?”
“正要开饭呢,别留我,我不在那盯着,东子准保要偷肉吃,他脾胃弱,可不能紧着他吃,”马寡妇摆手推辞,望着桌上的菜,想起一件事:“对了,我们那豆粕该腌得差不多了吧。”
这阵子没听她提这事,敢情都记在心里呢。
时苒抿嘴笑道:“应该是到了时候,但京城比我家乡冷。保险起见,还是再等两天吧。”
马寡妇双手合十,作了个祷告的动作:“可一定要做成啊。那小讨债鬼会花得很,秋里不好好穿衣裳生了风寒,去涂大夫那拿一副药就花销了我半钱银子。他再病几回,他娘我就只能上街讨饭了。”
……
展眼就是豆粕开坛的那一日,钱铺长家的女眷们一大早也赶到了马寡妇家。
承受这么多道期待的目光,时苒忍不住有些紧张,盯着槐花拍掉蜡封,打开了第一坛豆粕。
“臭的!就这一坛最贵,搁了那么些肥肉呢。”钱二嫂失望极了。
“急什么,这不还有两坛?”钱秀儿瞪她二嫂一眼。
槐花吸了口气,拍开第二坛。
钱夫人拿着勺子舀出一小勺:“都傻站着干什么?你们舍不得尝,让开我来尝尝。”
几人目不转睛,盯着钱夫人咂巴两下嘴,对时苒一竖大拇指:“还真有那个味。”
“真的好吃吗?让我也尝尝。”钱二嫂头一个挤进来。
钱夫人一巴掌拍掉她的手:“有你什么事?来来来,杏花,你尝尝对不对?我觉着其他味都好,怎么像是盐没加够呢?”
钱秀儿就可惜道:“我说那天该多拿些盐吧,偏娘你不让——”叫她娘掐下手背,嘟着嘴不作声了。
时苒尝过后,给钱夫人装了一大碗,道:“不是什么大事,左右这个菜还要用油炒熟,炒的时候放够盐就是了。夫人先拿一碗回去,给家里人尝尝新。”
“那还有这一坛呢?”
钱二嫂心急,三两下剥掉蜡封,舀了一勺搁进嘴一尝,呸呸吐掉:“长霉了。”
“这么说,三坛只有一坛做成,要是拿出去卖的话该浪费多少啊?”钱夫人一脸可惜。
时苒则松了口气:还好,至少有一坛是成功的。
“谁说这坛做坏了?”马寡妇扒掉长霉的那一层,也舀了一勺放进嘴,还给时苒分一勺:“下边的好着呢,杏花妹子尝尝?”
时苒吓得往后一缩,马寡妇愣了一下,哈哈笑:“杏花妹子是嫌弃这些霉斑?我跟你说,这长的是白霉又不是黑霉,别说我扒掉了,就是没扒掉,长了白霉也能吃。”
钱夫人连忙好好看了看,也拈了一点放进嘴道:“长了白霉的是能吃。”
几人从未见时苒对谁摆过嫌弃脸,新鲜之余不由取笑道:“杏花妹子果然是没吃过苦,不知道不少吃食专门要长霉了才好吃吗?”
“还有食物长霉了才好吃?”时苒一脸“你别骗我”。
钱秀儿说:“是啊,像我们冬天常吃的腐乳,就要老豆腐长白霉了才好腌入味,姐姐你不会不知道吧?”
时苒捂着嘴跑出门:“……呕!”女人们面面相觑,随即,大笑声差点掀翻屋顶。
平常杏花姑娘看着仙气得大伙都不敢跟她大声说话,她这一吐,年纪大的如钱夫人竟有些心疼:到底是个刚及笈的小姑娘,也是父母娇养长大的,现在什么都不懂就饱尝颠沛之苦,以后的前程也不知落在何处。可怜巴啦的,还是往后多照应些她吧,可不能叫她被马寡妇那个泼妇带坏了。
当然钱夫人才不会说些文词儿犯酸气,小老百姓都讲实惠。中午吃完饭,她下午来时,手上提着一提篮的岩盐:“这些都给你做豆粕用。”
钱秀儿跟时苒说过,她一个舅舅是西山盐场的一名小管事,他们家有法子弄到便宜的盐吃,叫她往后要买盐的话,只用跟她说一声,她去帮她问舅舅买。
时苒没好意思告诉她,这话,她表姐,也就是她舅舅的女儿已经跟她说过一回了……
钱夫人从小帮家里铺子站柜台,又管着婆家的田庄管了这些年,心里自有一本帐。
吃了半冬的萝卜白菜,钱家主妇们偶尔也会多花些钱买点如韭黄,青瓜等贵价菜改改口味,但什么时候有像今天这样,几个老爷们为着这口腌豆粕差点打起来过?
她原本以为番椒是辣口味,京里人不爱吃,可杨家姑娘选的番椒跟豆粕在一起腌制后只有些微的辣意,在冬天里吃上一口,酸辣咸鲜,却是正好。
最要紧的,是做这道菜的材料,如豆粕是卖给牲口吃的,一斗只要十五文,玉米粒贵一些,但也只是粗粮的价钱,最高卖不到三十文,谁知道马寡妇磨出来再发酵,还能做出这么好吃的菜呢?不讲究品相的话,那些碎玉米,小粒玉米也能磨来用,这样少说又能便宜个十来文……
这道腌豆粕不要肥肉也能做出不错的味道,这样更是能省下一笔不小的开支。
不明不白的,时苒不敢白受人东西:“我都备的有,钱婶你先拿回去吧。”
钱夫人算盘打得叭叭响,见时苒推辞不受,以为她想变卦,心里一着急,拉着她道:“杏花,咱们可是说好了的。你刚到京城,两个姑娘家自己能成什么事?婶子家这么些人,你我两个一起干,我家里的那些人都能随你使唤。”
时苒好笑道:“婶子你别误会,我是想说,咱们既然要干,就正经立个合同文书。把我们三个人该干什么,该怎么分钱清楚分明地写好,这样将来有疑问也不怕掰扯不清。”
她外祖的一个妾侍早年行过商,给她讲过不少商人行当的事。她那时候当个故事听,想不到现在自己也要当故事里的人了。时苒觉得很有意思。
这个钱夫人乐意,她一拍巴掌:“看我这性子急的,都把这事给忘了。那你把马寡妇喊过来,我们先商量好了再去找人写文书。”
时苒立刻道:“你们先商量吧,婶子肯跟我一起做,是看得起我,我怎么样都行,都听你们的。”两个女人都不是好惹的,她有这时间好好绣花挣钱不好?才不要跟着她们掺和。
果不其然,两个女人吵了一下午,吵翻天也没吵出个一二三。还是快晚饭时,钱铺长使唤儿媳叫自家媳妇几回叫不来,自己拉着小女儿在门外一听,顿时翻了个白眼:“吵半天就为了一两盐二斤面的,连架都吵不明白,我看你们也别做了。”
“你明白你来做啊。”钱婶和马寡妇异口同声。
“我做就我做。”
钱铺长可受不了自己被两个女人看不上,当天晚上就拟定了几条协议,挨个解释过来,两个女人都没了话说。
不止如此,第二天钱铺长还为她们请来一个中人写了份正式文书。这中人一进钱家,时苒便是一愣:“褚先生。”
“你是?”
时苒跟那天一样,向他行了个福礼,笑着提示道:“一个月前,您忘了吗?”
褚先生对这个姑娘印象挺深,毕竟街面上这么斯文懂礼的女孩子少见得很,他恍然大悟:“你是那天那个跟我一桌吃面的姑娘,你妹妹呢?”
“她在忙家里的事,我真想不到是您当了我们的中人。”
“这可真是缘份。”郑铺长笑呵呵的,似是无意:“这么说,杨姑娘也是那天才到的京城吧?”
“不是吧,我记得你们是从城东的方向来的吧?刚下的马车!”褚先生十分笃定。
时苒只是微笑:“您那时候就看见我们了?”
曹县尉家在城南,他家丢的逃奴不可能从城东来……钱铺长吐出一口气,请褚先生上座。
为这个巧合,褚先生相当高兴。想想这两个女孩子千里投亲,还投亲不遇怪不容易的,下笔的时候,他认真审读两遍,挑了几处不当的地方改了,再誊抄三份出来,看着几人摁手印的摁手印,签名的签名,一份合同文书算是订立完毕了。
当天下午,几个女人的腌豆粕事业就迎来了开门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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