越法有定, 过失杀人,可用收赎。即用银钱赎罪。
魏成驰被廷尉令判过失杀人,不必断一指,更不用断一臂, 只交了三百金赎金就被释放。
消息传出, 有人在暗处失落难言,有人在明处举杯相庆。
越王深感愧疚,亲至关押魏使臣的客栈,与之同去的还有京令尹和廷尉令,霎时间,冷清的客栈十分热闹。
余青灵接小玉回离宫。
这九日, 小玉与魏成驰一同关押在客栈里。为了维护小玉的名声,世人并不知道乌南巷那日引发血案的姑娘是个哑巴。
两人坐在马车里, 小玉忍不住偷偷觑余青灵。
余翘很像余青灵, 约莫五六分相似,小玉心中疑惑,杏眸不停地滴溜闪烁, 欲言又止间, 最终憋了回去, 没敢冒然认为两人是同一个人。
亲自吊唁过人,乍然复活,多少有点惊悚之意。
余青灵察觉到她的疑惑,没有隐瞒,嗓音柔软轻慢, “当年的死讯是假的,因为一些意外,我不得不把身份换成三公主余翘。”
小玉愣住,良久才反应过来,她细细端详着魏公主的眉眼。比起十三岁的时候,她模样变化挺大,五官愈发精致娇艳,却还能看出昔年时的影子,尤其一双灵动眼眸,没变。
小玉眼眶渐渐变红,有泪珠蓄满,忽然伸手抱住她。
因为不会说话,很多时候小玉喜欢用肢体语言表达情绪。
外面冷风刮过,漏了一点寒气入内,余青灵也抱了抱小玉。
身体相拥,很是暖和。
昔年时,余青灵与小玉关系很好,也是闺中密友。而且同遭遇灭门之灾后,现在的余青灵对小玉更能感同身受一些。
余青灵轻声叹,下巴轻轻搭在小玉肩头,抚了抚她脊背,安慰道:“你别怕,有魏大哥在,没人敢伤害你。”
此话一出,小玉的眼眶更红,吸了吸鼻子,努力将杏眸里的泪花憋回去。
说起来,小玉比余青灵还要小一岁。
当年初到魏国时,小玉不肯说话,很安静,魏成驰以为她见了许多死人,心里后怕,便请年龄相仿的余青灵多去陪陪小玉。
过了一个春去秋来,小玉已经和正常姑娘一般无二,露齿欢笑,不见忧伤,可是她仍然不肯说话,诸人后知后觉,她可能是哑巴。
据魏成驰说,小玉可能是上於郡那位沈姓富商的女儿。为什么说是可能,因为小玉不肯说以前的事情。
这件事说来有点长,约莫是五年前的时候,魏成驰奉老魏王最后一道旨意,率兵伐郑。
时任上於郡郡守胆小如鼠,听闻魏军将帅是魏成驰,惊恐万状,没等大军压城,先带着银钱和妻子儿女跑了。
魏成驰到的时候,整个郡已经乱作一团,匪盗横行,疮痍满地,沈家遭了屠门之灾。
沈家是当地大富商,独占一片宅子,护卫也不少,偌大的庭院里,处处横尸,一片狼藉。
匪盗杀红了眼,翻箱倒柜找宝贝,在一个箱子里找到了小玉,毫无怜悯,挥刀就要砍死她。
魏成驰救下了小玉,十一二岁的小姑娘,梳着双丫髻,看起来悲怆而可怜,一下子就勾起了他遥远的记忆。
当年魏家满门尽亡,他妹妹也是这个年纪。魏成驰心生不忍,把小姑娘带回了魏国,或许是怜她孤苦无依,或许是弥补自己早逝的妹妹。
因为常年行军打仗,魏成驰一直没有娶妻,生活也朴素,府里没有多少仆人,唯独把小姑娘养得精细,吃穿用度,皆比照魏都贵女。
魏成驰问过几次她的名字,或许是因为幼时经历太血腥,小姑娘反应很大,魏成驰无法,正好瞧见她脖子上挂着一块漂亮的玉坠,便喊她小玉。
小玉应该是后天哑的。
她能听懂别人说话,除了不会说话,她能识文断字,也略通琴棋书画,与正常的小姑娘没有区别。
令人意外的是,她不会手语,魏成驰便聘了一位先生教她。
那个时候,余青灵也跟着学了一点手语,能看懂小玉在表达什么。
小玉抬眼看她,杏眸里闪烁着担忧问:“魏将军可有事?”
她在客栈浑浑噩噩住了九天,连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,只知道魏成驰安慰她说没事,住几天便可以离开。
小玉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不对,将军当街杀人,似乎触犯了律法。
余青灵看到小玉茫然的眼神,便知道魏成驰没有告知真相,不告诉也好,免得心里担忧,反正事情都过去了。
日子光明安定些,总比波澜起伏好。
余青灵微弯腰身,端起小桌上盛点心的盘子,捏给小玉一块,自己咬一块。
“没事,都解决了,以后魏大哥会留在越国,等他拜上卿,可以给你买漂亮衣服和首饰。”
在余青灵看来,漂亮衣服和首饰无疑很重要,宁可食无肉,不可穿旧衣。
小玉听了,一颗悬着的心逐渐落下,点了点头。
她对魏成驰留在越国有太大情绪波动。将军去哪里,她就去哪里。
小玉小小咬一口点心,酥皮,蛋黄馅儿,微咸。酥咸可口,让她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。
余青灵咽下一口糕,红润唇瓣沾上一点碎屑,变得潋滟,她好奇问:“你一个人来越国的吗?”
小玉动作一顿,细软的眼睫垂下,浅浅摇头,手指比划道:
“定梁有商队要来越国,我付了一笔钱,让他们带我过来。”
“那也太不容易了。”余青灵深有感触。
定梁离燕京比魏都离燕京还远,她一路住在舒服的驿馆,有千人卫队护送,到燕京的时候还身体疲乏。可以想象小玉有多苦。
而且商队来越,行路艰辛是一方面,仅仅是路上匪盗,就是一道大槛,九死一生。
余青灵没想到,小玉有这个胆量。
而且魏成驰可能没发觉,小玉身上其实带着一种对生死的麻木。
那日余青灵在营云坊杀了魏细作,呆滞许久没能回神,心里又是难受又惊惧,跟着赵墨回去之后,狠狠搓胳膊又泡许久澡,浑浑噩噩睡了几天才缓过来。
但是小玉没有。
那天晚上,她看到魏成驰,只有久别重逢的欢喜和对他袒露的委屈,根本没在意地上的赵淳是不是死了。
余青灵觉得,小玉可能爱慕魏大哥,不是妹妹对兄长的爱慕,而是女子对男子的爱慕。
毕竟朝夕相处,又是救命恩人,小玉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,倾心也很正常。可是魏大哥……好像只把小姑娘当成了妹妹。
不知不觉间,余青灵咬点心的动作慢了下来,咬着一角若有所思。
小玉取了第二块。
余青灵回神,咽下一口馅儿,眉眼弯弯问:“是不是很好吃?这是我前两天才在一个点心铺子发现的,叫金沙酥。”
小玉点点头,犹豫着问:“姐姐知道配料和做法吗?我想做给将军吃。”
初到魏府时,小玉只偶尔做一次点心,后来她年岁渐长,府里的膳食大多由她亲手做。
魏成驰不想让她劳累,可是小姑娘很坚持,说是要报答将军,只好随她去了。
余青灵惊讶一番,笑弯弯地点头应下:“好。”
两人坐在马车里,没有注意到她们的马车与另一辆马车在街道上擦肩而过。
郑公主掀开帘子,看向挂着魏国旗帜的马车,眼眸微闪,再偏头看方向,是回高泉离宫。
郑公主思忖良久,直到两辆马车已经渐行渐远,忽然吩咐:“掉头,回高泉离宫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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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人回到芳华馆,一入门,阿真便上前禀道:“一个时辰前郑公主来探望,说是让奴婢多多劝慰殿下,莫要伤怀。”
余青灵随意地“嗯”了一声,没往心中去,“知道了。”
小玉去了小厨房,做金沙酥。
余青灵没来过厨房,但是看到小玉在那里忙碌,也忍不住想试一试。
余青灵自幼聪慧,学什么都很快,点心未成的时候,脑海里已经细致地勾勒一副“赵墨咬一口,赞不绝口,然后惊讶地发现是她做的,神色惊喜而意外,并且深情吻她一下”的模样了。
然而——
明明她和小玉是一样的步骤,小玉手里的金沙酥漂亮又可口,一口咬下去咸酥可口,而她盘中的点心干扁不耐看,味道也差许多。
虽然能入口,但卖相不太好。
余青灵百思不得其解:“为什么会这样?”
最后只能归咎于自己第一次,不甚熟练,便让厨娘重新做了一份。
等点心熟后,她亲手装碟,又亲手在盘碟边上点缀了山茶花瓣。
这样……也勉强算是亲手做了一半。
余青灵回到屋里,坐在铜镜前重新梳妆。
一头青丝拆下,重新梳做堕马髻,玉簪做骨,斜插一支白珠金凤花步摇。
耳上戴着精致的玉兔耳坠,金丝大环,羊脂玉兔,脚踩金镶宝石的祥云。
行步间玉兔与步摇轻晃,分外夺目。
余青灵丝毫没有处于冷冬的自觉,身上穿了一套薄而飘逸的魏风罗裙,烟霞洒金,领口稍敞,露出细腻雪白的肌肤和诱人锁骨。
只打算再披一件狐皮斗篷,便能出门。
打磨光滑铜镜里,一张莹白脸蛋明媚娇俏,唇上淡淡抹过口脂,愈发娇艳欲滴,还特意用烧过的小木签卷了卷细软睫毛。
比起初见时,赵墨没那么冷淡了,余青灵心中尤觉得不够,想给他一个惊喜。
一切收拾妥当之后,余青灵在屋子里,仔细练习了一遍折腰步。
小玉杏眸睁大,看着来回行步的少女,不解问:“姐姐在做什么?”
余青灵停下,偏头朝她潋滟一笑,模样娇俏,“在走折腰步。”
走了几遍之后,余青灵十分满意。
她自幼随娘亲习舞,翘袖折腰,极尽妖娆。只是自从联姻越国,余青灵已经有四五个月没跳过了,身子骨有些懒散。
但是这并不影响她走出妖态万千的折腰步。
楚姜曾说“我儿灵敏聪慧,娇憨可爱,世上无人不喜”,或许她还少说了一句,她的女儿也会妖态诱人,无人能挡。
余青灵偏头,把食盒拎到一个能体现美感的合适位置,细白的手指与漆黑檀木相称,分外相宜。
小玉坐在垫子上,看她,若有所思,“姐姐要去是要去给越王送点心吗?”
余青灵“嗯”了一声,“你还记得雀台的公子墨吗?如今的越王是他。”
小玉愕然眨眼,显然刚刚知晓。
余青灵眼波流转,娓娓而道:“折腰步者,楚楚动人,曾风靡帝都,引无数男子神魂颠倒。”
她一面走折腰,一面向传授自己为数不多的经验,“书上曾说,走折腰步,要堕马髻,龋齿笑,弱柳扶风,极尽媚惑。”
“手里最好再拿把羽扇,似遮还羞。”
“对,就是像我这样笑。”
余青灵提着手中食盒,轻弯唇角,露出两个若隐若现的小梨涡,教导小玉。
恰在此时,外面传来郑娘的声音,如一道惊雷乍响起。
“王上怎么站在门口不进去?”
余青灵的话音戛然而止,笑容僵硬在脸上,慌慌张张抬眼看去。
随着咯吱一声,屋门打开,露出了一个分外眼熟的身影,黑色衣袍,玉钩腰带,正是赵墨。
余青灵:“……”
赵墨丝毫没有偷听的愧疚,只抬着漆黑眼眸从容看她,意味深长,仿佛在说,很好,知道你想媚惑寡人神魂颠倒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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