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空澄碧如洗, 万丈的阳光自云隙挥洒而下,煦风拂面, 已是春末。
余青灵换了一身桃色撒花的罗裙,娇俏明媚,头发编成了一缕辫子, 垂在胸前, 上坠宝石珠玉。
王上与王后的车辇亲至国尉府,动静颇大。
埋伏在燕京的密探瞧见此,悄悄往母国递了消息——越王探病从慎。
国尉府里,从慎坐在轮椅上。
他五官生得干净利落,两片薄唇, 看起来有点寡情,眼角眉梢间隐约露出几分病容。
但仔细一瞧,眼底光色炯炯有神。
待关了屋门, 从慎便从轮椅上起身, 敛袖行礼道:“臣方才失礼, 还望王上和王后勿怪。”
余青灵眨巴了两下眼睛, 倒没有太惊讶。
“不必多礼。”赵墨淡淡一笑, 牵着余青灵在一旁坐下, 目光稍往左挪,落在那方沙盘上, 开门见山问:“有几成把握?”
沙盘上绘图精细,细看之下,山峦地势分明是齐国。
从慎打开了话匣子:“禀王上, 这次齐王调军超过四十万,看似数目庞大,实则人员混杂,壮年兵士不到二十万,精锐之兵更少,五六万人左右。臣去领兵,约莫有五成胜算,余下五成,臣虽不能胜,应当也能拖延魏军北上。”
赵墨脊背往后靠了靠,笑道:“将军无需胜,只需要拖住魏军,阻拦其北上。”
战争是一件极其消耗国力的事情,久战不胜,最为磨人心智。
从慎会意,“诺。”
这事还要从两个月前说起。
魏军攻齐,来势汹汹,势如破竹,接连攻下了五座城池,直破了第一道防线,渐渐往齐国腹地逼近。
齐王忧急不已,连上数道国书向越王求救,然此时越国主力军全在西北,哪里能分-身相救。
赵墨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国书,言辞恳切,他有救齐之心,却无救齐之力。
魏军勇猛,短短两个月的时间,齐军便伤亡惨重,折损兵士数万。
齐王不得已下旨重新征兵。
原本齐国男子从军的年龄在十六岁到五十六岁,现在下限降到了十三岁,至于上限,哪怕七十岁,只要还能打,还能动,也得入伍。
赵墨又向齐王递了第二封国书,说是两国姻亲盟好数代,见此情景,他实在于心不忍,但奈何越国着实有心无力,日思夜想了一个折中法子,愿意把从慎将军借给齐国。
所以从慎病了。
不日,从慎就会秘密奔赴齐魏战场,掩匿身份,以军师之名,悄悄取代齐军主将的位置。
正所谓知己知彼,方能百战百胜,从慎知襄侯,襄侯却不知齐军主将是从慎。
从战略上,襄侯便输了一筹。
而且襄侯那倔驴脾气,十头牛也拉不回来,一个小小的齐国他要是打不胜,简直是人生第二个耻辱,拼命也得继续打下去。
赵墨平静地道:“每个将军都有自己的作战风格,九年之前,越魏交战,那时越军主将就是从慎,越国的将军里,没人比从慎更了解襄侯。我留在他燕京,就是在等这一天。”
余青灵顿了顿,“你怎么确定魏王一定会攻齐?”
“不确定,我把兵力调往了云阳和上党。”
但奈何时势眷顾,魏王决策,攻打齐国。
赵墨笑了笑,又道:“等到西北大捷,我会亲自送齐国一程。”
他想灭齐很久了。
余青灵看了他一会儿,好半晌,只吐出两个字,“无耻。”
赵墨懒洋洋一笑,倒是没否认。
不过……
余青灵咬住点点水光潋滟——不过,做君王,真的就得像赵墨这么无耻。
……
从国尉府出来之后,赵墨去青云馆听士子议政,余青灵兴致缺缺,没有随他前去。
一晃几个月没出王宫,她心里很闷,想去乌南巷逛街。
这边有个首饰铺子,名为风南阁,听闻是燕京贵女们都喜欢在这儿打首饰,余青灵带着郑娘前去绕绕。
她一进门,掌柜眼前便是一亮,笑脸迎上来,“夫人想要什么首饰?簪钗还是璎珞?手镯还是耳坠?小店最近上了几套新的头面,夫人要不要看看?”
余青灵随意地点了几件,在案前坐下,“都拿过来吧。”
一旁的侍女上前添茶布点心,掌柜经商多年,识人无数,一眼便看出来今日遇上大顾主了,也听出了她口音是软糯的魏音。
没一会儿的功夫,店里奏的乐曲便变成了魏音。
就连茶水里都重新加了蜜糖,一口饮下去,甜丝丝的。
余青灵手托雪腮,手里举着一根红宝石发簪左看右看,兴致极好地问:“郑娘,我妆奁里是不是有一根和这只很像的?”
郑娘笑了笑,“是呢,不过夫人那只簪上的宝石小一点。”
余青灵点了点头,递给一旁侍女,“装起来吧。”
往旁边一瞧,案上已经放置了大大小小十几个木匣子,都是余青灵方才买的。她的私产很多,不用走宫里的公账,走自己的私府就可以了。
掌柜见此,脸上的笑纹多了好几道,更亲切了一些。
今日这一天赚的银钱,比他辛苦半个月赚的还要多。
忽然,楼下传来一阵吵闹的声音,似乎起了争执。
一道声音清晰传入耳中,“你就是子合哥哥娶的新妇吧?”
子合哥哥?
谢子合?
余青灵撂下手里的耳珰,闻声偏头,往下面看去,只见一位身着淡蓝罗裙的姑娘站在一位穿着鹅黄色罗裙的姑娘面前,正好拦住了去路。
这里的视角偏僻,余青灵只能看到那位淡蓝罗裙姑娘的容貌,杏仁眼,樱桃唇,眼尾一滴朱砂痣。
旁边一个木盘翻倒,首饰摔了一地,一根上好的玉簪已经碎成了两半。
掌柜匆匆提着衣摆下楼,开口缓和情绪道:“两位姑娘……”
蓝裙姑娘声音缓缓,“许久不见金掌柜,近来可安好?”
掌柜睁大了眼睛,吞咽了一口唾沫,心里连道不好,这位小祖宗怎么回来了。
“安好,安好,一切都安好,五姑娘想看点什么?”
说话着,掌柜往后退了一步,给两人让出了地方。
“不知是哪个府邸上的姑娘?”
鹅黄罗裙姑娘这一开口,便带着点儿蜀地口音,分明是蜀公主虞真真。
一旁婢女上前,清了清嗓道:“我们姑娘是定阳侯府的五姑娘。”
“原来是苏五姑娘。”虞真真轻轻颔首。
定阳侯府——姓苏。
余青灵耐人寻味地看了一眼苏五姑娘,听听这语调,还有这一声子合哥哥,她心里想,这姑娘莫不是谢大人以前欠下的情债吧。
谢家和苏家是将相世家,两家世代同朝为官,情谊深厚。
若说谢子合与苏五姑娘是旧识,倒也不奇怪。
郑娘附在余青灵耳畔低声道:“定阳侯府五姑娘,名唤苏湄,今年十七岁,素有才女之称,人见了要称呼她一声先生。一年之前,苏湄随兄长苏长叶离开燕京,游学天下,近日才回来。”
女先生?
虽说现下世道乱,男女大防不严,女子惊才絶艳者也多,但能被称呼一声先生的,都是学识渊博之人。
苏湄做女公子打扮,周身气度很好,又问了一遍:“可是子合哥哥娶的新妇?”
虞真真深深看了她一眼,她一贯软和的性子,似乎没恼,两汪眸子干净温润,语调也轻柔,“五姑娘可以唤我一声谢夫人”
顿了顿,又道:“也可以唤我殿下。”
余青灵微挑了眉梢,提裙起身,稍微挪了地方,透过栏杆缝隙,这个俯视的角度正好可以看清两人全貌。
一晃几月不见,蜀公主的脸蛋愈发水灵,身段且娇且媚,神色却干净且柔和,弱质纤纤,看起来好欺负极了。
相比之下,便衬得苏湄仪态万千,敏学爽利。
没等苏湄说话,一旁的婢女愤愤地盯着她,“谢夫人知不知道谢大人害死了我家姑娘的姐姐?若是三姑娘还活着,她才是谢府的女主。”
虞真真神色平静地摇头,“我不知道。”
婢女话音一噎。
苏湄轻声呵斥,“你在殿下面前乱嚼舌根作甚。”
“奴婢实话实话而已。”婢女委屈地后退一步,在自家小主上面前低了头,“奴婢知错。”
苏湄看向虞真真,眼底神色歉意,“婢女无状,还望殿下勿怪。”
虞真真摇了摇头,眉眼柔和,“婢女无状,乃是主上教导不严,我不会怪五姑娘。”
苏湄神色微微僵硬,很快恢复如常,开始重新打量起这位蜀公主来。
坐在二楼余青灵见状,忍不住笑出声,又连忙伸手捂住小嘴。
恰在此时,苏湄余光忽然瞧见了站在门口处的一道月白身影,原本到嘴边的话,硬生生转了个弯,咽了回去。
苏湄拉起虞真真的小手,轻声道:“殿下的肌肤真白皙,不像我随兄长游学天下,风吹日晒的,皮肤也晒黑了。”
春风吹起了珠帘,发出细碎的声响,穿堂而过的风无端叫人心生寒凉。
女子的直觉总是准的。
虞真真想,这位苏五姑娘,应当与夫君有一段旧情。
苏湄又道:“我在外游学,不知子合哥哥已经娶妻,未来得及送上贺礼,这里有一方墨玉砚台,是我游学之时偶然所得,请徐大师雕刻磨打而成,乃是子合哥哥心心念念之物。只是如今子合哥哥已经成亲,我要避嫌的,殿下帮我送过去可好?”
婢女捧着一方木匣子上前,打开之后,露出一块上好的墨玉,漆色如墨,纹理细腻。
虞真真脸色已然有了几分不自然,轻轻拽了拽手,没拽出来,便用力了一些。
就是这一下,苏湄身姿不稳。
婢女及时搀扶住,抬眼质问,“谢夫人为何我推我家姑娘?”
虞真真抿了抿唇瓣,眸子清澈如水,温和地道:“阿芷,你带这位五姑娘去医馆看看,若是有伤到,银钱由本宫出。”
苏湄脸色稍白,变换难看。
余青灵双手托腮,“郑娘,你看到了吗?”
郑娘点点头,“奴婢看到了。”
余青灵勾了下红唇,没说话,坐在二楼继续看着。
能送来联姻的公主,怎么会是任人捏扁揉圆的软柿子。
身着月白锦衣的年轻男子走过来,嘴里喊的是“五妹”。
想来是那位兄长,苏长叶了。
无意间的一偏头,虞真真便瞧见了藏在二楼的余青灵,微微一愣。
“……”
余青灵眨了眨潋滟眼眸,颔首致意,算是打过招呼。
虞真真朝她微微欠了身子。
苏湄往苏长叶身边站了站,乖巧道:“二哥哥。”
苏长叶看了一眼虞真真,眉头微微拧起,“谢夫人。”
“夫人在这儿啊。”
随着另一道声音响起,余青灵后知后觉地抬头看去,这才发现,门口还站着两个男人,是赵墨和谢子合。
一行人刚刚从青云馆出来。
余青灵:“……”
她把小脑袋往后缩了缩,藏到柱子与栏杆之间,只留下一道极为偏僻的视线偷偷去看。
方才苏湄身形不稳,勾倒了茶壶,碎了一地,茶水在地板上蔓延,痕迹脏污。
谢子合一向矜贵,皱着眉头往旁边退了一大步,顺便伸手把虞真真也拽向自己旁边。
“这边脏,夫人小心。”
苏湄落在两人相握的手指上,神色一僵。
紧接着,苏湄收敛了神色,朝谢子合轻声细语道:“是我的婢女不好,不该和谢夫人说姐姐的事情,是苏湄御下不严。”
“……?”
余青灵漂亮的眼眸睁圆几分,忽然觉得自己长见识了。
听见这话,苏长叶的眉头紧皱了一些。
谢子合抬眼看向苏湄,眉头拧的更紧,“你说什么?”
苏湄心中莫名一慌。
苏沅因他而死,有这一份情谊在,谢子合一向迁就苏家,也迁就她的妹妹。
可是,这是他一个人对苏家的愧疚。
和他的妻子没有关系。
谢子合不想有人在虞真真面前提起这件事,也不想她误会什么。
苏湄深吸一口气,又道:“方才是我自己没站稳,并非谢夫人推我。”
谢子合敛去眼底的暗色,桃花眼一弯,笑了笑,认可地点头,“五姑娘下次可要站稳,若是真摔了,我夫人心善,定然会心疼。”
话音落下,苏湄的神色僵硬如石头一般。
余青灵赞赏地看了谢子合一眼,瞧瞧,果然是赵墨宠信的大臣,多么会说话。
赵墨情绪平淡,不太关心这件事,漫不经心的模样。他视线稍微左移,正好落在一对玉兔耳坠上。小兔可爱,脚踩金色祥云,玉质和金掐丝工艺都极好。
不知为何,他脑海里忽然浮现余青灵那两只白皙的小耳朵。
一众首饰里,小姑娘似乎格外偏好耳坠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恨不得日日戴着不同样的。
赵墨笑了下,吩咐掌柜,“装起来。”
这一说话,苏湄的视线便落在了赵墨身上。
今日在青云馆里议政,他身上穿了一件黑色常服,肌肤冷白如玉,比起一年前,眉眼似乎更俊俏了,尤其是一身气度,往那一站,便是君王的威仪。
苏湄朝赵墨乖巧行了一礼,又道:“苏湄随兄长游学,离开燕京一年余,许久没有见过王上,不知王上近来可还安好?”
虽然还喊了一句王上,瞧她那架势,恨不得也喊上一句墨哥哥。
而且两人似乎很熟悉。
余青灵红唇轻轻抿起。
谁曾想,苏湄又挥了挥手,命婢女上前一步。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木匣子,比方才那只稍微大些。
打开之后,露出一方墨玉佩。
“数月之前,苏湄路过一处荒山,偶然得到一块上好墨玉,便绘了一副龙跃九天的图样,命人打了这块玉佩,这上面的玉结乃是苏湄亲手所编,还望王上莫要嫌弃。”
婢女将墨玉佩捧到了赵墨面前。
余青灵唇角的笑意顿时收敛,没了旁观的心思,她偏过头,目光落在赵墨身上凝视。
只见他低头,正在看那块墨玉佩,似乎是在品鉴。
作者有话要说:余青灵:吃瓜吃到自己身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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