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余年来, 天子式微没落,就连领土也被诸侯国蚕食瓜分, 如今领土只剩下以帝都洛邑为中心的堪堪百里土地。
洛邑虽然全境位于越地,但位置处于西南边境,离郑都最近, 与越蜀郑三国的距离都相差无几。
谁也没想到, 第一个到洛邑的,是魏王余钊。
洛邑之内除了皇宫,还有一处依水而建,避热消暑的离宫,命为平月。
魏王一行人住在了澄华殿。
赶路十天, 舟车劳顿,一下马车,楚姜吹了一阵冷风后就病了, 发起了高热。
太医开了汤药, 不多一会, 就熬成了药汁, 楚姜斜卧在软榻上, 手腕纤细, 隐约可以瞧见淡青的血管,抿唇喝了半碗。
魏王坐在床边, 神情有些阴郁,似是不愉,直到瞧见她唇色苍白, 眉头微蹙,终于还是忍下了心中不快,伸手递给她一颗蜜饯。
“鞍马劳顿,夫人何苦跟来。”
魏王知道,楚姜千里迢迢随他来帝都,就是想看一看女儿,可正是因为如此,魏王才不高兴。
原陵君杀了,余青灵也送走了,楚姜心里就应该只念着他一个人。
谁曾想,一晃快六年,两人依然无子,而楚姜满心满眼挂念的还是余青灵。
不是的,两人有过孩子的。
魏王眉眼间闪过几分暴躁之意。
楚姜吃下蜜饯,神色淡淡柔和,嗓音微哑,“若是不跟来,怕是王上回魏都,已经把妾身忘了。”
魏王蓦地回神,话音一噎,“怎么会。”
楚姜帕子捂嘴,被苦涩味道冲的难受,“妾身不想见到楚甜,王上不要让她过来。”
“……寡人想着她是你亲侄女,才格外宠爱一些。”魏王解释。
楚姜神情厌厌,没理他。
魏王:“……”
自从一年前楚姜摔断了腿,不能再跳舞,脾气就大了一些,不似往日温柔如水、小意讨好。
或许也是失去孩子的缘故。
应该说,楚姜已经冷了魏王一年。
魏王心中愧疚,连忙哄道:“好好,寡人不让她来你跟前。”
楚姜神色好些,敛下眉眼,扯过被子轻轻盖上,脸蛋泛着不正常的潮红,有气无力,“妾身难受,有些困了。”
魏王替她捏好被角,“我在这里看着夫人休息。”
楚姜背过身子,闭上眼睛,浑浑噩噩睡去。
魏王看着她纤细瘦弱的身体,眼底情绪复杂,伸手摸了摸楚姜消瘦的脸蛋,叹气。
一年以前,楚姜腿伤未愈,便被太医诊断出有孕,待到腿伤好时,平坦的小腹上已经有了明显弧度。
他大喜,那段时日几乎独宠楚姜一人。
每每到竹云殿,就能看见楚姜缝制小孩衣衫,虽然楚姜没说是给谁逢的,但是他知道,她一定是给他们的孩子缝的。
谁曾想,衣衫缝了整整一箩筐时,楚姜的孩子也没了。
待到他匆匆赶到竹云殿时,只看见楚姜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,面前摆着一个炭烧铜盆,里面是烧成灰的衣衫,满屋子的烧焦烟火味。
不用细看,魏王就知道那是楚姜缝的孩儿衣衫。
从那以后,楚姜身体一直不太好,也拒绝和魏王同房,愈发冷淡,汤药也不太按时喝,颇有几分万念俱灰之意。
魏王也曾怀疑是楚姜故意不想要这个孩子,可转念一想,又觉得不可能,楚姜的脾性很温柔,断断不会自己杀自己孩子。
而且那些时日,楚姜日日缝制小孩儿衣衫,魏王都看在眼里。
她怎么会杀两人的孩子呢?
魏王想,一定是后宫里藏着心狠手辣的毒妇,害了他与楚姜的孩子。
因为这些年魏王宫也一直没有姬妾诞下王嗣。即便有人怀孕,不足三个月就会莫名其妙地流产,近一年来,更是无一人传来喜讯。
太医令曾经委婉地说,问题可能出在他身上。
那时魏王听了震怒不已,直接把太医令砍了,怎么可能是他的问题!?
别说他曾有过三女一子,就说这些年来,他在床笫上,从来没有力不从心。
魏王想,一定是有后妃暗害他的子女。
然而里里外外查了一圈,没有任何蛛丝马迹。
“王上。”
耳边乍然响起一道声音,内侍压低了声道:“王后说备好了晚膳,请王上过去同用。”
魏王神色阴沉沉地看了内侍一眼。
内侍脖子一缩,背上冷汗直冒,知道这是惹了王上动怒,忙挪步退了出去。
-
“魏王又去看思如夫人了。”
楚甜捏紧帕子,小脸微微扭曲,冷笑道:“好生不知廉耻。”
阿萱低头,不敢置喙,也见怪不怪。
她们殿下十分憎恶思如夫人。
也是。
思如夫人与她们殿下那么像,举手投足间的气质、穿衣打扮的风格,都如出一辙,遥遥看去时,两人就跟一个人似的。
偏偏那魏王奇怪,不喜欢青春少艾的王后,却喜欢年长的楚姜。
不止是王后不得宠。
后宫那么多美人都无甚大宠,魏王喜新厌旧,隔两日就倦了,唯有容夫人与思如夫人两人得他盛宠,不衰不倦。
阿萱安慰道:“思如夫人病了,王上才去探望,可见王上是重情之人。”
“重情?”
楚甜嘲讽一笑,“后宫那么多美人,你见他对哪个长情过,还不是因为容夫人与思如夫人是俏寡妇,满足了他那见不得人的癖好。”
阿萱神色一白,“王后慎言。”
容夫人是死了丈夫的俏寡妇,这事不假,只是一晃十七年,已经无人敢提。至于那位思如夫人,可是十五岁就入了太子府邸的正经姬妾,万万不可胡言。
“再去请王上,就说我编了一支舞,有几处拿不定的地方,要请王上指点一番。”
楚甜压下心底烦躁,伸手摸了摸肚子,按照常理,她应该已经有孕才对,不知道为何迟迟未有。
不诞下嫡子,她如何能在魏国站稳脚跟?
阿萱应“诺”,躬身退下。
楚甜起身,去一旁香炉里燃香。
一缕香甜的气息很快弥漫在屋室内,香气很淡,几乎无法察觉,轻而易举地便勾起了人心底燥热的渴望,不留下半点痕迹。
是了,哪怕到了魏国,她想要得到王上宠爱,依然得模仿楚姜。
甚至连固宠都要用香料。
楚甜攥紧了拳头,眼神扭曲而猩红。
凭什么!?
凭什么楚姜这般阴魂不散!?
凭什么她不用跳舞,甚至每日里摆个冷脸,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魏王宠爱!?
……
澄华殿外。
丞相急得团团转,“余将军,是不是误会什么了?”
周遭的魏军出出入入,已经将整个平月宫全都围起来了,说是要思如夫人一下马车就病了,怀疑宫中有阴私之物。
这着实冤枉。
那思如夫人一看便是染了风寒,何来被人毒害?
余怀抱剑而站,周身气势沉稳,神色平静,“等搜查完就知道了。”
丞相低声叹息,天子势弱,别说他小小丞相,就连太子站在这儿,也只有卑躬屈膝的份。
约莫半刻钟之后,一位身着暗红软铠的男子走过来,附在余怀耳边说了一句话。
丞相看得胆战心惊,几乎不敢呼吸,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。
余怀阴沉的眉眼舒展开来,勾唇莫测一笑,“是我错怪大人了。”
丞相心中松一口气,擦了擦手中虚汗,勉强笑道:“无事就好,无事就好。”
余怀抬眼问:“大人将越王安排在何处?”
丞相连忙道:“上阳台。”
余怀低下头,淡淡抚过剑鞘,一旁副将上前,开口道:“我王与越王交好,思如夫人亦是思念女儿,上阳台未免太远。”
“……”
丞相想了想,觉得十分有道理,试探问:“瑶光殿可好?”
余怀颔首,“丞相大人招待周全,我会禀告我王。”
丞相面上一喜,连道:“岂敢,岂敢。”
余怀看了他一眼,无声嘲讽,转身离开。
若是余青灵站在此处,定会惊诧不已。
他身上哪里还看得出少时的肆意张扬,那些暴躁刻薄的神态和言语几乎收敛殆尽,只有细细凝视他眉眼,才能瞧出几分少时影子。
-
魏王从楚甜那里回来,身上染着淡淡的香气。
楚姜身上的高热退了一些,唇色依然苍白,下巴纤细,她平静地垂下眼眸,恍若不察一般,只吩咐道:“服侍王上去沐浴。”
“……”
魏王心虚地摸了摸鼻尖,以为楚姜是在吃醋,十分配合地去沐浴了。
楚姜勾唇嘲讽一笑。
勾情之香哪有不伤身体的,用得次数多了,寿命自然就短了,何况魏王已经喝她的汤喝了快六年,楚甜的香,不是在催情,而是在要他的命。
是了,她的汤会让人断子绝孙。
不止魏王不会有孩子,她也不会有孩子。
可怜她那好侄女机关算尽,也不会算来半个孩子。
楚姜低下头,两只纤瘦的手搭在小腹上轻抚,略微苍白的脸蛋上神色凉薄。
如果不是那场假孕,她怎么会知道她那好侄女竟然想要她的性命。
……
魏王沐浴出来的时候,便瞧见楚姜两只手搭在小腹上,似乎是在出神。
比起六年前,她消瘦了许多,不复往日莹润娇媚,下巴纤细尖尖。
楚姜自幼习舞的,身体康健,可是自从小产后,她的身体便不太好了,每日都要喝药。
这次风寒更是雪上加霜。
魏王眼神暗了暗,手掌攥成拳头,心头显而易见地浮现一抹暴躁的杀意,因为他和她未出世的孩子,也因为楚姜日渐病弱的身体。
直到楚姜一阵猛烈地咳嗽,唤回了他的神智。
魏王大步上前,轻拍她脊背,声音心疼,“可觉得好受些?”
楚姜瑰丽如花瓣的眼里盈了点点水光,轻摇头,“无妨。”
魏王视线落在一旁已经放凉的汤药上,眉头拧起,“怎么又没喝?”
“太苦了。”
楚姜揉了揉额角,声音有气无力,“少喝一顿也无妨。”
魏王不好怪楚姜,偏头怒斥一旁的宫女们,“你们怎么照顾的夫人!?”
“不怪她们,是我嫌苦不想喝。”
楚姜脸色有些苍白,语气也不太好,“王上这样发脾气,吵得我头疼。”
楚姜这里的香气和楚甜那里不一样,气息甘甜清冽,略带妩媚,有静心养神之效,对魏王祖传的暴躁毛病十分管用。
魏王嘴巴蠕动两下,最终息了火,吩咐宫人道:“再去重新熬一碗。”
宫人战战兢兢地领命退下。
楚姜精神不太好,恹恹抿了两口,就别过头不肯喝了。魏王手端着药碗,有些不知所措。
这一年来,楚姜对魏王的态度何止是冷淡,简直是不好。
魏王知道,她是在怪他没有保护好两人的孩子,心中十分愧疚。可是楚姜这人看似脾性温柔,实则很倔,褪去了温柔小意之后,就像一块冷冰冰的石头。
魏王不知道怎么哄她。
虽然魏王不是开疆拓土的有为之君,甚至做了不少错误决策,可是也懂得揣测人心,于是他说:“越王车驾不日到洛邑,翘儿瞧见你这样,会伤心的。”
楚姜眼睫轻轻一颤,抬了起来。
青灵瞧见她会伤心的。
楚姜孑然一身,了无牵挂,只有这个女儿放心不下。
这两年,女儿在越国过的很好,越王宠爱,就连魏成驰也率军凯旋,在越国站稳了脚跟。此后余生女儿注定会安稳幸福,楚姜很放心。
她不会做主动寻死的事情。
可是她也想,生死有命,不该强求,若是老天想收走她性命,那就收吧。
魏王见她神色,松了一口气,无比感激,留下余青灵的性命当真是最正确的决定。
一碗苦涩汤药很快见了底。
魏王又捏着蜜饯去喂她,动作十分熟练,显然已经做过很多次。
楚姜不想理他,有些困倦地闭上眼,又要睡觉。
魏王讪讪缩回手,把蜜饯放进了自己嘴里,蜜饯很甜,他却觉得很苦涩。
可惜时光不能回溯。
可是时光若是能回溯呢?
魏王想,他还是会再杀原陵君一次。
或许时光可以回溯的更早点,回溯到楚姜初到魏国的时候。可是那个时候,那个时候青春少艾年芳十五岁的楚姜,还会让魏王一见钟情吗?
作者有话要说:12点左右还有一章。
已经写一半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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