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姜没睡深, 余青灵走了没多久就醒了,倒是不困, 只是正病着,没什么精神。
躺床上久了身子骨有些懒散,楚姜想出去走走。时下初夏, 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凉, 郑娘为她披上了一件斗篷,扶着她往院子里走去。
一面走着,郑娘轻声道:“燕京是个好地方,四季分明,春暖秋凉, 等夫人去了一定会喜欢。”
楚姜淡笑,仰头看向天幕,那里月淡星朗, 孤寂地洒下薄薄光辉。
她唇瓣翕辟, 忽然道:“我初到魏国时, 尚是武王当朝, 武王三十三年时, 太卜观星曾言, 帝星渐明,三十年内必有明主一统天下, 后又观帝星方位,说在东南。”
“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预言中的明主是武王余旻义,所以武王在位末期那几年, 夫君与魏成驰的战略所在是灭齐。然天不假年,齐国未灭,武王先一步离世。”
郑娘点头,“的确可惜,武王若在,魏国必然不会被越国压一头。”
“时也命也,也是运也。天不假年,运道不够罢了。”
楚姜轻抬消瘦白皙的手腕,挡住月华,细细凝视着那颗明朗的紫微星,又继续道:“后来我想了想,这明主说的,未必不是越王赵墨。”
武王三十三年,那一年,越国败于魏,遣公子墨赴魏为质。
不正是应了那句,帝星渐明,位于东南吗?
那时候所有人都嘲笑公子墨,说他老越王不要的弃子,此生再无翻身之日,可谁又知道,正是那五年,让赵墨磨出了一颗比所有人都要狠决的狼心。
有的时候,一帆风顺的人生未必是好事。
郑娘一愣,“夫人是说……”
楚姜垂下睫羽,盖住盈盈眼眸,扬唇自嘲一笑,话锋转道:“我自幼聪敏,别的姐妹要学三天的东西,我一天就能学会。琴棋书画、诗酒花茶、女红乐舞,御下礼上,闺房秘术、我无一不精通,所学一切就是有朝一日嫁到魏国,回馈母国。”
“可是郑娘,你知道的,如果能选择,我一点都不想做郑国公主。”
“夫人……”郑娘神色动容。
楚姜淡淡一笑,“初到魏国时,我与原陵君相遇,他说我这个姑娘心思不纯,手段还狠,对自己狠,对别人也狠,我要是留在魏国,有朝一日一定会祸乱朝政,可是他舍不得杀我,也舍不得让我嫁给老魏王,所以他娶了我,那时候他说,此后余生有他在,我别想祸乱魏国。”
“可是他食言了啊……是他先离我而去。”
郑娘眼眶微红,安慰道:“以后的日子会好的,夫人还有女儿,还会有小外孙。”
楚姜自顾自地低声说着,“夫君说得没错,我就是一个狠心的人,对所有人都狠。”
一边说,她眼底蓄满了盈盈泪花。
她是绝世美人,自幼生得极美,哪怕现在消瘦病态,依然脆弱惹人怜的模样。
“我是薄命人,从小就受权力摆弄,好不容易熬到了安生日子,可是所有的安稳和幸福在王权面前依然脆弱得不堪一击。我挣扎了一辈子,反抗了一辈子,终究没逃出去。”
楚姜顿了顿,抿唇低声,“郑娘,我的女儿不能像我一样。”
“奴婢知道。”郑娘点头,“夫人放心,奴婢一定会照顾好小主上。”
说着,郑娘的声音有些哽咽,伸手替她拢了拢肩上披风,“更深露重,外边凉,夫人回去吧。”
楚姜点头,轻轻嗯了一声。
她想,她的路很短,她女儿的路却还有很长。
青灵,娘希望你有夫君疼爱,有儿女绕膝,一生喜乐无愁,长命百岁。
娘也想让你,坐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,受万人朝拜,再无人能欺、能辱。
夫君,你说想看天下一统,世间再无离乱苦。
那我来帮你完成。
可是夫君,百年之后黄泉地府相遇,你莫要怪我……乱了魏国。
-
天下一统,世间再无离乱苦。
这是多少君王与臣工的毕生所愿,并为此废寝忘食、夜以继日。
彼时瑶光殿,西偏殿。
四下点了数盏铜大灯,亮如白昼,黑檀木长案旁边,赵也严摊开一卷羊皮地图,递到赵墨面前。
恍恍烛火下,赵墨肌肤冷白,眉眼俊俏,周身尚有少年气,还是不大的年纪,但其心思缜密,情绪镇静却远超同龄人。
他轻振袖,伸手接过那方羊皮卷。
那地图不大,绘制的也不甚精细,凝神瞧一番,上面粗略绘着山河百城,正是郑国。
且说齐国已灭,魏国国力大伤,郑国龟缩一隅,战战兢兢,日夜惶恐不安,蜀国暂且不提。
比起千疮百孔的齐国,郑国的确疲惫不能打,但是不如齐国好啃。越国想要吞下这块土地,还得费上好一番功夫。
况且魏国还在,不会对越国灭郑坐视不管。
越国东路少山川,多平原,也就是说,此时越国东路拒魏的防线只有一道,门户大开。
一旦防线破了,魏军不日便能攻到燕京城下。国都是国之根基所在,不能动摇。
但是在越国西南一带,有易守难攻的关中、上党,稍往东些有阏与,只要灭了郑国,到那时候越国就可以调四路军队攻魏,呈包抄之势。
越魏二国的优劣之势瞬时就变了。
不是越国门户大开,而是魏国门户大开。
现下魏国元气大伤,是趁机攻打郑国最为合适,赵墨初定时间为秋冬。
然而郑魏合盟稳固,对越国十分不利。
赵也严年长赵墨两岁,乃是老越王庶弟,自幼聪敏,然他男生女相,不得王宠。
自赵墨登基以来,赵也严一直待在雁门关,年前的时候刚回来。
他容貌出挑,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左脸颊处有一道细伤疤,约莫一指节长,平添几分凌乱凶相,让人心中生惧。
“魏王膝下无后,若是意外身亡,稍有不甚,魏国就会大乱。”赵也严道。
“未必。还有襄侯。“
谢子合轻轻摇头,”襄侯虽然被圈禁于府邸,但大势未去,一旦魏王崩逝,襄侯或许会将登基为王,朝政不会动荡。”
赵也严不置可否,偏头看向赵墨,话锋一转,缓缓道。
“王上既有杀魏王之心,应当趁机离间郑魏。”
赵墨眉梢轻挑,松了松脊背,往椅子上靠去,他拎着手中羊皮卷,漫不经心地笑,“王叔,寡人一向光明磊落,可不会做此等无耻之事。”
赵也严:“……”这种事情你少做了?
赵墨笑笑,抬腕倒了一杯凉茶,清亮的茶水叮咚悦耳地砸在碗里,他端起来,灌了一大口,喉咙轻滚,淡道。
“明日天子出殡,有匪半路袭击,乃是郑王埋伏,意在谋杀寡人,却……”他撂下茶杯,修长的指尖轻点,轻笑,“……误杀魏王。”
赵墨想要郑魏合盟分崩离析。
……
-
回到瑶光殿后,余青灵便命人把行李中的滋补药材翻出来,又命人去采买了一些,以备不时之需。
娘亲虽然没说是谁下的毒,余青灵也多少能猜出几分。
娘亲那般聪慧缜密,能让她卸下防备心生疏忽之人,思来想去,只有她的侄女——郑公主楚甜。不过既然娘亲说了她会处理,余青灵自然不会再主动去找楚甜麻烦。
可若是她与楚甜遇上,那就另说了。
至于半路遇上余怀的事情,完全被余青灵抛在了脑后,也没和赵墨提起。
少时几人在雀台恩怨甚深。
余青灵想,赵墨应该不喜欢听见余怀这个名字。
两人相拥而眠,余青灵戳了戳他胸膛,小声问:“赵墨……你什么时候回来。”
“傍晚。”
赵墨阖着眼眸,有些懒散,“帝陵不远,若是一切顺利,天黑之前就能回来。”
“哦……”
余青灵红唇轻轻抿起,“我有点担心……”
赵墨的野心太明显了,他登基之初,尚且被人视为年少气盛的少年君王,可是随着平定白狄,吞灭齐国,他几乎是把野心明晃晃地露了出来。
帝太子怕他,郑国也怕他,蜀国更是一直不安稳,死死地盯着赵墨,伺机咬上一口。
只有魏王尚且视越国为同盟。
赵墨睁开眼,漫不经心地捏她香软脸蛋,低笑问:“担心什么?信不过你夫君?”
“可是……”
余青灵咬下唇,“我心跳好快。”
不得不说,有的时候第六感十分准,她拉起赵墨手掌放在胸口,那里心跳扑通扑通,快了许多,“我总觉得不安。你明日带多少兵士?路上可有查探过?”
赵墨懒懒嗯了一声,低头看去,顿了几息,“是跳的挺快。”
还随手捏了两下。
“……”
余青灵耳尖一红,没好气地拍开他爪子,小脸严肃道:“我和你说正经事呢!”
“这也是正经事。”赵墨不知悔改。
余青灵气恼,脸蛋晕了薄红,赵墨低声笑,伸手把人往怀里勾了勾,“路上查探过了,护卫军也安排好了。”
说完,他低头亲她柔软唇瓣,“别瞎想,明日我早点回来,洛邑牡丹开得正好,我们一块去看,嗯?”
“真的?”余青灵迟疑看他。
赵墨“嗯”了一声,他手指不□□分,一只手扯她耳垂,另只手环过她腰,落在脊椎骨上一节一节地往下数。
余青灵盯着他眼睛一会儿,那里光色很亮,漆黑含笑,似乎毫不担心。
也是,天子出殡之日,于情于理,不该生乱。
况且洛邑被越地包围,谁能在这里为非作歹去伤害越王?
余青灵轻轻吐出一口气,觉得自己可能是因为娘亲生病过度忧思了,她伸手勾着赵墨脖子,露出两个小梨涡,“娘亲也喜欢牡丹,明日我们摘一些给她送去好不好。”
赵墨嗓音微低,“好。”
……
天色蒙蒙亮,两人便起身了,今日是天子出殡之日,按照礼仪,素簪简佩,衣裙也换了白色。
离开瑶光殿后。
两人离开的方向相反,一个往北,带着阿真和阿鱼入宫了。
一个往南,送天子灵驾出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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