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 第十六章

小说:不驯之臣 作者:布丁琉璃
    裴敏极擅长攻心,一张嘴能颠倒黑白是非,其手下恶吏又多高手,也只有贺兰慎这样心性坚定的冷情之人,才能制住裴敏的炙热张狂。

    故而众人皆以为这二人势必水火不容,等着看好戏,却万万没想到贺兰慎将下裳一撩,直接在她邻座正坐。

    诸臣登时惊掉下巴!

    一时间众议纷纷,连天子都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。

    裴敏本独占一排空位,正乐得清静,忽觉身侧阴影笼罩,侧首一看,就看到了贺兰慎那张年少英俊的脸。

    她嘴里的酒水险些喷出,愣了会儿,眨眨眼,又眨眨眼,不解道:“那么多空位你不去,坐这里作甚?”

    贺兰慎将酒壶置于一旁,重新取了茶盏倒水,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裴敏促狭道:“喜欢我?”

    贺兰慎修长的指节端着茶盏,连个眼神都不曾给她,平静道:“朝堂之上,还望裴司使慎言。”

    裴敏想起他之前说过会与司中上下“同荣共损”,便问道:“你是怕我受人排挤会难受,所以才特意与我毗邻而坐?”

    贺兰慎没说话,算是默认。

    裴敏又烦躁又好笑,挥手道:“快走快走,我才不要你作伴!如此一座不解风情的冰雕杵在身旁,只会令我更难受!”

    她似乎永远不安常理出招。

    好心反被嫌,贺兰慎侧首看了她一眼,心道:我佛慈悲,裴司使是没有心肝肺的么?

    遂不再管她。

    宫里的酒水甘冽好喝,又有美人鼓乐助兴,裴敏没忍住多喝了两杯,出宫时只觉有种微醺的飘然爽快。

    “裴司使。”

    忽闻身后有人唤自己,裴敏回首一望,见贺兰慎自建福门下朝她走来,看这架势,似要与她同归。

    裴敏心想,贺兰真心今日怎么的这般粘人?

    遂笑道:“你不会又想来安慰我之类的罢?免了,我不稀罕,也不需要。”

    “非是如此。”贺兰慎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特别漂亮,眼尾朱砂如血,看上去比往常要温暖些。他道,“裴司使洒脱不羁,断不会为世俗偏见所扰,自然无需旁人安慰。”

    裴敏怔了片刻,而后噗嗤一笑,问他:“你既然知道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,那宴会上,为何又要执意与我比邻?”

    贺兰慎道:“你我同僚,自然该坐一起,别无他意。”

    二人并肩穿过主道,沿着太极宫东侧的宫墙往永兴坊走。

    高墙之下空阔无人,只是偶尔才有巡逻的禁军有序走过。碧空澄澈如洗,墙上的鸟雀灵动地梳理着自己的羽翼,又歪着脑袋,注视墙下并肩走过的两人。

    短暂的沉默,裴敏没忍住,提醒他道:“小和尚,你难道不曾看出来,圣上是借这次宴席试探你我之间的立场么?你是天子身边的红人,我是天后麾下的爪牙,你若爱惜羽毛,便该离我远些。”

    贺兰慎的脚步一顿。

    裴敏往前走了两步,见他没有跟上来,便回首看他。片刻,她轻轻一笑,眼尾染着淡淡酒意的桃红,道:“你还真是活学活用,才说保持距离,就真的保持距离。不过这样也好……”

    “裴司使。”贺兰慎轻轻打断她,神情罕见的认真。

    裴敏便住了嘴,等他发话。

    贺兰慎淡色的唇线抿了抿,眸色幽深,少顷方道,“古人言‘君子和而不同’,你我虽为政敌,却并非定要拼个你死我活。或许,我们可以尝试放下成见,勠力同心。”

    有轻风撩过,拂动二人的衣摆,鸟雀啾鸣一声飞上天际,带落一瓣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杏花。

    裴敏微微睁大眼,半晌才收拢多余的情绪,问道:“你唤住我,就为了说这个?”

    她止不住笑出声来,笑得张扬明艳,双肩止不住地抖啊抖。贺兰慎轻轻皱眉,问道:“裴司使因何发笑?”

    “没什么,没什么,就是觉得朝中像你这般可爱的人真的不多了。说来也怪,我明明该讨厌你这般清高古板之人的,却怎么也对你厌恶不起来。”裴敏笑够了,方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渍,继续道,“贺兰真心,这天下的朝局非是你我二人能左右的。我绝不会背叛天后,只因有些事只有她能助我办到。所以,除非李家与武氏上下齐心、不生嫌隙,否则你我之间,永远没有冰释前嫌的一天。”

    阳光下,贺兰慎身披一层金纱,如神明耀眼,通透深邃的眼睛依旧望着她,笃定道:“不试试,怎知不可以?”

    望着他那双眼睛,裴敏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,心中竟有些动容恻隐。

    她问:“圣上交给你的任务,并非招抚我罢?”

    贺兰慎移开视线,继续前行。天子给他的任务,是折断外戚羽翼,不择手段掌控甚至消灭净莲司……

    他原来,也是这般做的。

    直到入了净莲司,数次接触,才发现裴敏和众人嘴里那个恶贯满盈的恶吏似乎略有不同。

    她剑走偏锋不遵礼教,伤过人,却也救过人;她懒散随意满怀心计,但面对大局却又能洒脱一笑,不计个人得失……

    窥基大师说过: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善恶黑白,就像时间除了白昼和黑夜,还有朝霞和黄昏,还有芸芸众生。

    贺兰慎道:“若能招抚,何须兵刃?我只是在想,若裴司使能换一条路走,兴许会豁然明朗。”

    裴敏看着面前这个赤诚的少年武将,忽的想起了那夜天井阶前,他一边执着剃刀刮发,一边倾吐“渡己”“渡人”的宏大愿景。

    或是钦佩,或是怜悯,总之至少这一刻,贺兰慎是真的想拉她一把。

    裴敏默然,随即朝贺兰慎伸出一手,似是要抚摸他的脸颊。

    贺兰慎眉色一动,下意识后退半步躲避。

    然而,裴敏只是屈指,轻轻掸走了他肩上不知何时沾染的花瓣。

    “贺兰慎,你渡不了我的。”裴敏第一次叫了他全名,莫名吐出这么一句。

    不知想到了什么,她轻轻叹息,眯着眼打量身侧高大挺拔的俊朗少年,说:“我忽的有些惆怅,等过两年你在官场的大染缸中变得面目全非,不复初心,我大概……会难受的。”

    贺兰慎恢复镇定,淡淡道:“那我尽量不让裴司使难受。”

    “咦,不错,你竟然还会顺着话茬往下接啦。”裴敏打趣他,两人难得如此平和,一同踏着长安铺满阳光的地砖,穿过永兴坊琳琅满目的街道。

    路过已逝郑国公魏征的居所,贺兰慎停下来,朝着紧闭萧瑟的大门躬身一礼,方继续前行。

    他躬身的时候,裴敏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剃得干净的后脖子,便问道:“小和尚,你既已还俗入仕,为何还要剃发?”

    “六根清净。”贺兰慎给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。

    裴敏眼中有促狭,道:“就因为这个?我不信。”

    贺兰慎想了想,又答:“发茬扎手,剃了方便。”

    这个理由可谓是很实用了,裴敏觉得有趣,轻漫一笑:“贺兰真心,你如今越发有烟火气啦!比之前那副端着架子、生人勿近的姿态可爱许多!”

    贺兰慎负手而立,解释道:“我年少修佛,素来性子冷淡,并非刻意拿腔作态。”

    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,气氛和谐,不觉时光飞逝,很快到了崇仁坊,净莲司的屋檐已隐约可现。

    这种和谐令人贪恋。

    可裴敏也清楚地知道,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难平,这种和谐的假象就如同头顶的繁花,风一吹,便零落成泥。

    果然不到两日,剑拔弩张的日子就卷土重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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