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敏难得起了个早,腹中饥渴,便打着哈欠慢腾腾挪去膳房找吃的。
正是日始之时,天色还不大敞亮,空气湿软,带着沁人的花香。裴敏还未进门,便听见靳余那傻小孩的声音从膳房中传来:“贺兰大人,您看面团揉成这样成么?”
继而是严明略带嫌弃的声音:“靳余,你到底有没有吃饭?力气这么小,揉个面都揉不好!”
靳余委屈道:“起得太早,的确没吃饭呀!”
“严明,靳余还小,你让着他些。”贺兰慎打断两人的争吵,继而又道,“快辰时了,准备击鼓集会。”
严明领命出来,鼻子上还沾着面灰,正巧与裴敏撞了个正着,随即一愣,不情不愿地行礼道:“裴司使。”
“严校尉。”裴敏与严明错身而过,迈进膳房,于蒸笼缭绕的水汽中笑道,“一大早的,你们在做什么好吃的呢?”
“裴司使!”膳房内的两三个厨子纷纷起身和裴敏打招呼。
“裴大人!”靳余两只手沾满面疙瘩,笑着道,“贺兰大人在教我们做好吃的斋饭呢!”
一旁的贺兰慎高挽着戎服窄袖,手背和臂上的青筋隐现,极富年轻蓬勃的力量感。裴敏往他忙活案板上看了一眼,只见他正将隔夜蜜渍好的填馅蜜藕切片,刀工齐整又漂亮,显然是个中老手了。
她咽了咽嗓子,盯着片片码放齐整的琥珀蜜藕垂涎道:“哟,贺兰大人今日如此雅兴?”
坐在灶门旁摘菜的厨子老贾笑道:“贺兰大人每日天还未亮就来司中值班了,卯时部署完公务,就会来膳房帮忙备朝食。”
“卯时?”那真是起得比鸡还早,裴敏顺手拿起筷子,偷吃了一块藕夹,随即眯起眼赞道,“好吃!贺兰真心,我记得你的府邸是在永乐里罢?离净莲司不近呢,你每日卯时上岗,暮鼓方歇,都不用休息的么?”
“还好。”贺兰慎将菜刀挽了个花,准确插-入刀匣中,解下围裙擦手道,“是裴司使起得太晚。”
“胡说。”裴敏乜了他一眼,又趁机夹了块蜜藕放入嘴中,藕片脆甜带着桂花蜜的清香,填馅晶莹软糯,甜而不腻,堪称御馔。
裴敏吃上了瘾,还欲再夹,贺兰慎却是伸手抓住她的腕子,说:“此乃糯米馅,不宜吃太多。”
裴敏体虚内寒,手脚常年的是温凉的。可少年的掌心却十分温暖,哪怕一触即分,她也能感受到他炙热的力度。
“我饿。”裴敏道。
贺兰慎年纪轻轻颇具威仪,坚持道:“马上就到朝食的时辰了。”
裴敏只好悻悻扔了筷子。
正此时,屋外传来哐当一声响,似是什么瓷器从高空跌落摔碎的声音。
“什么东西碎了?”裴敏探出脑袋问。
“裴大人,是屋脊上的盆栽掉下来啦!”靳余甩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,殷勤跑出门去,查看了一番道,“大概是哪只野猫作孽弄下来的,我去清扫干净。”
裴敏“咦”了声,自语道:“奇怪,谁会将盆栽搁在屋脊上?”
话刚落音,外头的靳余便惊呼一声,蹬蹬蹬跑回来,瞪大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,唤道:“裴大人,贺兰大人!摔碎的花盆里有好多银子!”
“银子?”
裴敏与贺兰慎对视一眼,前后脚跟着出膳房一看,阶前果然碎了一只瓷盆,零散的黑土中隐隐露出一包油纸青布裹着的银铤并碎银,大大小小约莫二百余两。
裴敏拨开那沾着泥土的青布,眸色一变,随即又将青布重新盖好,笑道:“小鱼儿你还真是福星,连天上掉银子的好事都能被你撞见!”
“是吗?真是我带来的好运么,裴大人?”靳余将信将疑,复又笑道,“说起来,上次我也是在这儿捡到了一钱碎银……”
“咳!”裴敏打断靳余的话,清了清嗓子道,“即是天降横财,我若不收便对不起老天的一片心意。这样罢,见者有份,我们平分?”
贺兰慎没有回答,只皱着眉蹲身,伸手去摸那包银子。
裴敏却挡住他的手,眯眼笑道:“贺兰大人,不会是想独吞罢?”
贺兰慎又如何看不出来她是在岔开话题?当即眸色一沉,不顾她的阻挡解开那块青布,露出细碎的阴凉和一张来不及销毁的密信。
密信没有署名,却清楚地写着“一百两银子,杀雍州阳关镇张岳”。
裴敏不知道那个“雍州张岳”是何许人也,她只知道,净莲司中有人要倒霉了。
辰时三刻的议会,是从未有过的肃穆。
贺兰慎面前的案几上,摆着那封阴煞的信笺和银两,而裴敏歪在席上玩指甲,依旧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,厅堂内静得可闻落针。
“裴司使。”贺兰慎淡漠的眼睛望向裴敏,严肃起来颇有几分威慑,饶是裴敏这般的厚脸皮也没由来一颤。
净莲司的吏员大多有过案底,要么是江湖草莽之辈招安,要么是穷凶极恶的刀客归降,上头拨下来的俸禄又少,故而司中有人会重操旧业,揽些不能上台面的私活,只要不是太触及底线的,裴敏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上次靳余说他在膳房门口捡到一钱银子,裴敏就怀疑是哪位下属藏钱时遗漏的,还特意叮嘱他们收敛些,谁知还是被发现了。
此番贺兰慎问罪,裴敏虽在心中痛斥那人敛财没有底线,却也不能将为她几度出生入死的下属尽数供出,只能三缄其口,装作讶然道:“贺兰大人,这些银钱从何而来,我着实不知。您看,要不干脆没收充公,以儆效尤?”
她给贺兰慎使了个眼神,示意他大事化小。
那一瞬,她清楚地看到贺兰慎的眼中有明显的失望划过。不知怎的,见小和尚如此反应,裴敏莫名有些烦闷不安。
贺兰慎不理会裴敏的暗示,坚持道:“身为朝中官吏却行杀人越货之事,丢天子脸面,损天后声名,犯大唐律法,这其中任何一项若追查起来,皆是株连全司的大罪,万不可姑息纵容!如今我们关起门来说,非是要问罪诛杀,而是给诸位一个权衡利弊的机会。”
他扫视众人一眼,“若无人敢认,其罪全司连坐。”
又是良久的沉默。
“谁不敢认?!”座下的狄彪拍案而起,愤怒道,“钱是你狄爷爷我的!”
裴敏扶额嘶了声,不忍直视道:“完了……”
一个时辰后,裴敏望着满院子杂碎的花盆、木架,破了个窟窿的院墙和瓦砾碎裂的屋顶,长叹一声道:“这又得花多少银子修葺啊。”
方才狄彪对贺兰慎出手了,两人打起来那叫一个“摧枯拉朽”。当然,更多时候是贺兰慎单方面碾压狄彪,可狄彪也非等闲之辈,动起真格来一剑就能劈倒半边土墙。
挑衅贺兰慎的后果,便是狄彪被押入净莲司狱中待审。
“裴司使,狄彪那事,您要不要想想法子?”说话的是沙迦,狄彪是他的右执事,也是他的好兄弟,他不能坐视不管。
裴敏看着沙迦,明明嘴角带笑,却令人没由来一慌,凉凉道:“早说过你们都谨慎些,总吃着碗里瞧着锅里,临了甩一堆的烂摊子过来,我让你们吃不饱饭还是怎的?”
沙迦被训了,像只大狼狗似的垂下头,单手按胸道:“对不住了裴司使,沙迦会管教好手下的。”
裴敏这才放缓面色,给忐忑不安的沙迦一剂定心丸:“放心罢,人死不了。贺兰慎既然没有将此事上报,而是关入净莲司狱中私审,就说明他并非真的要取狄彪性命。听着,你们谁也不许给狄彪求情,让他关上几日冷静冷静脑子再说。”
沙迦忙不迭狗腿道:“当然都听裴司使的,您就是我们的指路星!”
这油嘴滑舌的波斯人!裴敏白眼翻到后脑勺,随即朝远处招招手,唤道:“小鱼儿,过来,陪阿姐出去赌钱散心去。”
永昌坊多茶肆,附庸风雅的文人也多,道旁楼上,到处都能看到互相传阅诗文或是咬着笔杆苦吟的读书人。
贺兰慎自宫中述职归来,与严明一同行过充斥着茶香和墨香的宽阔街道。
回想起早晨那“赃银”事件,严明几番不解,终是忍不住低声问道:“少将军,为何不将那狄彪交予大理寺处置?”
见贺兰慎不语,严明又怕他因徇私被问责,便劝道:“净莲司里没有一个干净之人,从内到外都腐朽透了,您救不了他们的,倒不如以此为契机把他们交出去……”
贺兰慎看了严明一眼,明明没有出声,却令严明倏地止住了话茬,垂下头道:“是属下僭越了。”
贺兰慎淡淡道:“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,莫要擅自决断。”
正说着,他忽的停住了脚步,淡漠清澈的目光越过人群,定格在前方的赌坊门口。
严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,道:“少将军,那不是裴司使和靳余么?他们怎么去赌坊了?”说罢,严明心生一计,肃然道,“身负公职却私入赌坊,待我去抓个人赃并获!”
“等等。”贺兰慎唤住他,目光从裴敏身上移开,定格在赌坊外徘徊的几个异族人身上,吩咐道,“你先回司中,我去看看。”
……
这家名叫“四海聚金”的赌坊是裴敏常来之处,一撩开帘子进去,大堂内光线晦暗朦胧,零散聚了几桌玩双陆的闲客。穿过大堂往里走,过回廊,立即有清丽的侍女推开一扇绘着貔貅兽纹的门扉,赌客们的呐喊声、拍手声才如山海般席卷而来。
不大的厅堂分上下两层,厅中、楼上俱是人山人海,声浪人浪聚集,放眼望去只有各色衣裳的人影如蚁虫般攒动。
“裴大人。”有熟识的侍者迎上前来,躬身道,“您这边请。”
裴敏带着靳余挤入人群,在一张赌骰子的赌桌面前站定,桌旁的庄家正巧摇好骰子,捂着碗让赌客押大小。
侍者体贴地搬了坐床过来,裴敏便撩袍坐下,示意有些拘谨的靳余道:“小鱼儿,放开了玩。”
靳余对周遭的吵闹声不适应,从钱袋里掏钱时手有些发颤,结果被周围的赌客们取笑道:“少年郎,毛都没长齐就来上赌桌,你阿爷知道么?”
靳余面色发红,飞快地丢了二两碎银在“小”上,细声说:“押小。”
庄家看了他一眼,又看了看一旁闲坐的裴敏,指节飞速一动,开了碗。
二点,果然是“小”。
裴敏看了几场,直到靳余面前堆满了碎银和铜板,心中方觉畅快。正欲起身向侍者讨杯茶水喝,却忽的瞥见几个神色异样的男子陆续进了赌坊。
那几个男人俱是生得面圆敦实,肤色黑中透红,蓄络腮胡,虽穿着汉人的服饰,却衣斜帽歪,连腰带都系错了,显然是披着汉人皮的异族人。他们大步进门,却对热闹的赌桌瞧也不瞧一眼,径直拨开人群,擦过裴敏的肩朝后门走去。
裴敏眼尖,一瞬就瞟到了他们脖子上的刺青图腾。
她眯了眯眼,抓住方才迎她进门的侍者道:“怎么会有突厥人?”
侍者顺着她的指示望去,了然道:“是这两日才出现于城中的,因赌坊后门离平康坊近,他们便拿咱们这当过场,且凶得很,我等也不敢轻易驱赶他们。”
裴敏颔首,又问:“为何不报官?”
侍者道:“他们有入城通行令,且未曾闹事,报官了也没法管。”
裴敏还欲说些什么,却见门扉一开,又进来一人。此人相貌出众,气质出尘,一身淡色戎服英俊无双,不是贺兰慎是谁?
嫣红的纱灯下,裴敏的目光与贺兰慎交接,俱是深不可测。
短暂的试探过后,贺兰慎避开来往拥挤的赌客,快步朝后门而去。
意识到他要做什么,裴敏笑意淡去,转而吩咐侍者道:“你去告诉小九,随时替我留意那群突厥人。”说罢,她丢下淹没于赌客中的靳余,追随贺兰慎而去。
靳余又赢了钱,兴奋回头:“裴大人……”
坐床上空空如也,四周也不见裴敏身影,靳余愣了会儿,忽而崩溃道:“啊啊啊!我把裴大人弄丢了!”
而后巷,那七八个乔装过的突厥人甚为狡诈,出了赌坊后门并不直奔目的,反而兵分两路在永昌坊附近绕圈子。
贺兰慎按刀躲在巷尾的枣树后,沉静幽深的眼睛一直锁定前方不远处大笑交谈的突厥人。
正看得入神,冷不防背后传来脚步声靠近。
他一凛,拇指一压下意识拔刀,转头眸色如冰,却不料对上裴敏那双笑吟吟的眼。
贺兰慎绷紧的身躯放松些许,将抽出一寸的刀刃复原,轻轻蹙眉道:“裴司使,你……”
“小和尚,你跟了我一路,一直盯着我看,可看出什么名堂来啦?”裴敏打断他,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语。
未等贺兰慎反应过来,她朝前一步,伸手捧住贺兰慎白皙英俊的脸颊,踮脚靠近他,以一个近乎亲吻的姿势调笑道,“才半日不见,就思念至此,跟着我到这儿来了……”
“裴敏,你!”
呼吸近在咫尺,裴敏那张明艳英气的脸无限放大,连她脸上细微的汗毛都清晰可见!贺兰慎才松懈下来的肌肉又瞬间绷紧僵硬,瞪大淡漠通透的眼睛,满脸都是惊愕和抗拒。
见他伸手要推,裴敏反而捧得更紧些,几乎将他的脸挤压变形,倒显得异常滑稽可爱。
只是此时裴敏没心思欣赏,依旧带着轻薄的笑意,压低嗓音道:“不想暴露身份就别动,那群突厥人发现你了,正在往我们这边看。”
“……”贺兰慎果然站直不动,垂着眼宛若受刑,眸中浩瀚如汪洋暗涌。
“咦,小和尚,你的脸怎的这般烫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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