轻风拂动衣摆,裴敏站在枝叶疏朗枣树下,金粉般的阳光透过叶缝洒落在她墨色的眸中,有着令人难以忽视的英气漂亮。
贺兰慎生来性子平稳淡然,芸芸众生于他而言不过千人一面,并无美丑之分。直到此刻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裴敏的容颜,他却忽的明白了文人画师笔下的美人是何情态……
今日的阳光是否太燥热了?
贺兰慎正思索着自己那股陌生的不自在从何而来,便见裴敏凑得更近些,压低嗓音道:“别跟受刑似的,揽着我。装情郎会么?”
“……”贺兰慎动了动手臂,复又放下。
“你在紧张?”一声轻笑,裴敏眼中多了几分促狭,“不近女色的贺兰大人,似乎定力不够啊!还是说你嫌恶我至此,宁可被人发现你是在跟踪,也不愿与我作戏一场?”
好在贺兰慎多年清心修佛,只是片刻的异常便恢复了镇定。
“我已心若磐石,不会为女色所动,只是裴司使的法子实在太过匪夷所思。”他垂首与裴敏对视,眼尾的朱砂痣艳丽无双,“要打消突厥人的疑虑,并非只有假扮情郎这一种法子。”
裴敏一怔,随即恶劣一笑:“的确有别的法子,可我偏想看你心旌动摇,想试试你的禅心是否也知人情冷暖。”
贺兰慎听出了她话语中淡淡的嘲弄,不由皱眉,问道:“方才那家赌坊里,有你的人?”
“何以见得?”
“你和靳余却只赢不输,赌坊无利可图,若没有自家人坐镇,怕早被轰出去了。”
“聪明。”裴敏忖度了一番,索性自己兜了老底,“那家赌坊最大的东家就是我,否则,你以为小鱼儿为何能一直赢钱?自家的赌坊,总不能让主人输钱罢。”
“裴司使身为大唐吏,私开赌坊?”贺兰慎不知道裴敏身上还藏着多少秘密,狡兔三窟,大抵如此。
裴敏低声笑道:“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,明面上不说,朝中官员十之八九谁没有弄一份私业?尤其是我这般的,手底下要养活百余口人,没有一点家业傍身早喝西北风去了。”
两人以最亲密的姿态,远远看去俨然一对璧人,却是话锋藏刀,来往过招。
一直窥探的突厥人似乎暂时放松了警惕,互相打了几个看不懂的手势,一同加快步伐拐过巷子口,很快消失不见。
听到脚步声远去,而裴敏却依旧捧着自己的脸没动,贺兰慎浓密的眼睫几番轻颤,忍不住提醒道:“已经走了。”
裴敏笑得轻漫:“我知道。”
知道自己又被戏弄了,贺兰慎眉头轻皱,抬臂将裴敏的手从自己脸上拂下去,转身望向空荡的巷口。
裴敏的视线从他挺拔的肩背下移,落在他腰间的镂金蹀躞带上。他的腰劲瘦有力,腰带金扣在阳光下熠熠发光,汇集着所有少年的英气美好。
她懒洋洋靠着垣墙道:“他们已警惕,别再追了。像你这般样貌出众之人,只消一眼便难以忘怀,天生就不适合追踪潜伏的,若论跟踪,还需那些丢在人群中一眼认不出的平庸之辈才好。”
贺兰慎不置可否,背对着她,肩背上承载着斑驳的树影,许久才按着刀淡然道:“方才,多谢裴司使解围。”
“不谢不谢!”裴敏大度地摆摆手,“反正我也不曾吃亏,你的脸摸起来很舒服。”
贺兰慎侧首,眼中似有不满,然而唇线抿了抿,终是什么也没说。
裴敏乐此不疲地捕捉他脸上的一切反应,轻笑着追上他的步伐道:“贺兰真心,方才那些突厥人你有何看?”
贺兰慎笃定道:“不正常。”
“突厥四分五裂战乱不休,兴许是流落大唐避难来的,就像当初那些萨珊王朝的波斯人。”裴敏揣测。
“不太可能。”贺兰慎否定了她的看法,“去年天子斩杀突厥降俘阿史那伏念,已是寒了不少外族的心,短期内应该不会有外族投靠长安,多半是细作之流。追踪这块,净莲司是个中翘楚,还望裴司使多多费心留意此事。”
裴敏哼笑一声:“你倒聪明,平日里对净莲司百般瞧不上,这会儿倒知道使唤起我来啦?”
贺兰慎停住脚步,望着她一会儿,方认真道:“来净莲司之前,我的确信过传言,对裴司使心存偏见。但如今既为同僚,便再无半点不敬之心,更谈不上瞧不起你们。”
他这般肃然的解释,裴敏反倒有些汗颜。
春日缱绻,她懒得再多费心神想这事,干笑一声揭过去道:“我开玩笑呢!这事不用你说我也会查,只是看在我这般卖力办事的份上,能否饶过狄彪这回?”
她锱铢必较,付出一分,便要索取一分。
贺兰慎目视前方,嗓音好听且淡然:“裴司使所说的‘卖力’,是去自家赌坊消遣?”
裴敏一笑而过。
不过说起赌坊,她“咦”了声,沉思道:“我怎么总觉得,自己好像忘了件什么事?”然而想了许久也没想起究竟忘了什么,只好作罢。
而此时,靳余还孤零零地坐在“四海聚金”的石阶上,手中抱着一袋赢来的银子,挠了挠脖子愁眉苦脸,俨然一个被遗弃的小孩儿。
思绪被岔开了,裴敏收拢心神,追问道:“所以,狄彪你待如何处置?”
贺兰慎沉吟片刻,道:“停职关押,直到他认错悔改。”
少年人做事一腔热血,就是不懂得圆滑变通。
裴敏漫不经心道:“狄彪那般刀口舔血之人是过不惯平常生活的,若因罪被流放驱逐出净莲司,多半会落草为寇。再者,他若真杀了那雍州王岳,断不会傻到将证据存留,那张纸还在,则说明他并未来得及动手,而是在犹豫之中。既未酿成大错,你意思意思就成了,别削他吏籍。”
贺兰慎不语。
见他清正,裴敏决意攻心为上,遂停住脚步道:“贺兰真心,这样罢,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贺兰慎顿足回首。
风撩起裴敏鬓角的碎发,她弯着眼道:“你跟我去后,再决定如何处置狄彪。”
五色的纸风车在货郎的担子上转动,垣墙内间或有几只纸鸢歪歪扭扭飞起,小娘子的笑声如银铃清脆。风拂过陌上杨柳,蜂蝶萦绕于花枝,整座长安城都像是嵌在画框中似的,庄严繁华,美得不像话。
长乐坊多酿造,还未进里门,便已闻到浓郁的酒香。
裴敏将贺兰慎带去了长乐坊最东边巷子尽头的一家小院。
小院有些年头了,门瓦陈旧,却胜在干净温馨,石阶打扫得很干净,没有一点青苔杂草,暗色的大门上铜环光亮,张贴着褪了色的红色福字。从半开的大门朝里望去,可看见里头并不宽敞的天井小院,院中有七八个孩子在玩木马、放风筝,大的已近弱冠,小的才三四岁,吵吵嚷嚷一片。
一个男孩儿不小心撞到了女孩,女孩子大哭起来,场面一片混乱。继而竹杖敲打地面的声音响起,一名十八九岁的清秀少年敲着拐杖,小心地避开满地乱跑的弟妹,随即蹲身搀扶起跌倒大哭的女童,温声红道:“花奴勿哭,大哥给你呼呼,不疼不疼啊!”
女童果然抽噎着止住啼哭,扑入少年的怀中。
少年微笑着抬起脸来,露出一双没有焦点的灰色眼睛。那眼睛像是蒙着一层深重的浊雾,映不出阳光的色彩。
“看到那个盲人少年了么?他叫狄问礼,是狄彪的长子。以前狄彪还是不良人那会儿,因查案结了仇家,那人便绑走他的儿子报复,后来虽好歹救回来了,一双眼却被匪徒生生刺瞎,成了如今这番模样。”
裴敏负手站在门外,面色沉重伤痛,煞有介事道:“狄彪没了妻子,只留下一个瞎儿子和七个未成年的儿女相依为命,家中还有卧病的老母亲,每月需要不少珍贵的药材方能续命。为了养活着一大家子老弱病残,狄彪不得不夜以继日地干活挣钱,眼瞅着瞎眼的儿子到了成亲的年纪,好不容易相中一个不嫌弃儿子残疾的小娘子,对方却开口要一家独院和百两银子的嫁妆,实属不易啊……”
她言辞恳切煽情,就差在狄彪的脸上写下“苦命人”三字了。可贺兰慎静静听完,只是淡然问她:“裴司使编完了?”
裴敏一怔,随即哈哈笑道:“什么编?你这话说得……”
“除了那盲眼少年外,院中的七个稚童全都不是狄执事的亲生孩子,而是他陆续捡来的弃婴和孤儿。家中卧病的也并非是他的老母亲,只是一位曾经有恩于他的浣衣大娘。”
贺兰慎眼里落着璀璨的碎光,说道,“我倒觉得,真相比裴司使的那番编辞更动人。”
裴敏大惊,讶然道:“你怎的知道?!”
贺兰慎道:“吏员名册上写着。上个月我来看过他家人两次,送了些药,与之闲谈时便知晓了他们被收养的经历。”
裴敏:“……”
早知如此,她就不费力杜撰那些了。
裴敏不解,问道:“所以,你是看在这些老弱病残的份上,才没有将狄彪交给大理寺?可我不明白,众人皆是做得少说得多,而你做了这么大一桩能收拢人心的善事,为何不告诉狄彪?”
贺兰慎并不在乎这些虚名,风轻云淡道:“我与司中关系紧张,因怕狄执事误会我别有居心,倒不如不说。”
裴敏心中微动,有种多年不曾体会过的暖意涌上心间,遂笑道:“小和尚,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。”
她说得坦诚而不扭捏,无半分旖旎暧昧,却令贺兰慎有了一瞬的失神,脑中不由掠过她于枣树下靠近的明艳容颜,阳光也变得燥热起来。
今日心不静,他下意识摸到腕上的佛珠,于墙角的花荫下虔诚闭目,默念《心经》。
“舍利子,色不异空,空不异色,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……”
身边突然传来清朗低沉的念经声,裴敏简直一脸莫名,“???你在做甚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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