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别担心,我不会放弃的。】
【一切都会好起来,我相信。】
短暂的会面结束之时,迪尔德丽拉着艾默尔的手,郑重地重复着这些话。
像是在安慰艾默尔,又像是在劝服她自己。
艾默尔回忆起自己在布拉斯纳特的梦中,一心只想着用死亡逃避。
而迪尔德丽,虽然一生下来就被关在了华丽的牢笼里,却始终没有被磨去棱角,也从未丧失希望与勇气。
就算身处绝境之中,她仍散发着柔软的光芒。
艾默尔最后一次紧紧拥抱朋友。
她的脸埋进迪尔德丽的金发,那轻软的触感,就像是金色的玫瑰花瓣。双臂之中的身躯是单薄的,仿佛细韧的花茎。
她想要守护这脆弱而又坚强的生命。
在艾默尔的眼里,迪尔德丽始终只是迪尔德丽。
不是预言中会带来灾祸的美丽化身,不是她双亲或者国王的财产,而是一个与她对等的个体。
是她的朋友,也像是她的孩子。
所以她总是尊重迪尔德丽的选择。
但这一次例外。她决定违背迪尔德丽的意愿。
布拉斯纳特的噩梦,迪尔德丽的不幸,还有预言的阴影。
她急切而执拗地想要战胜这一切。
…………
……
第二天回到缪斯印尼,艾默尔便着手准备起来。
想要带迪尔德丽逃离,光有一腔热血是不够的。艾默尔清楚,在这个时代,两个失去了庇护的普通女性想要存活下来,是一件相当艰难的事。所以她必须尽可能地做好准备。
充足的食物和日用品,农作物的种子和农具,还有轻便的武器和魔术道具。
当然,在收集这些东西时,她是独自完成的,悄悄瞒着其他人。
尤其瞒着库丘林。
艾默尔以为自己成功瞒天过海,直到五天后的晚上。
晚餐过后,她趁着其他人都在收拾或休憩,像往常那样溜到马厩,把当天整理好的物资藏进草堆里。
可当她手中的油灯照进仓库,赫然只见库丘林坐在其中一辆马车后,正面对着她。
那个瞬间她全身的血液凝固了。
昏暗的仓库里,他像个鬼魂那样,一声不吭看着她,神色愠怒。
艾默尔从未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。
她手足无措,情绪中又夹杂着一丝恼火。
因为他的反常证明了他对她的在乎,这动摇了她原本坚定的决心。
“夫人,你想去哪儿?”
他沉声问。
那双红色的眼瞳紧盯着她,像是隐匿在树丛中的食肉猛兽,随时会用利爪按住她,将她撕个粉碎,再全部吞进腹中。
他的表情让她慌乱。
艾默尔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,腿脚却不受控制,将她定在了原地。
她的右手仍擎着油灯,此时不知是因为怯意还是疲倦,微微颤抖起来。光线随之摇曳,但始终没有从他的脸上撤去。
她害怕看见他。可如果他隐身黑暗之中,那种未知更令她感到恐惧。
她的额角渗出冷汗。
库丘林久久没有等到回答,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急躁或不耐烦。
因为他绝不可能让她逃掉。所以他只是颇有耐心地唤了一声。
“嗯?夫人?”
这声呼唤令她心惊,身体随之一抖。
“我要和迪尔德丽一起离开这里。”
她强作镇定,回答道。
她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坚决,可话语声回荡在空旷的仓库里,格外地虚弱无力。
她讨厌自己空荡荡的声音。
也讨厌库丘林听到她的回答后,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气。
“你在干傻事,”库丘林说,“我不能让你离开。”
艾默尔何尝不知道。
她明白自己的决定极具风险,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鲁莽。只是愤怒和不甘的感情太过强烈,暂时掩盖了不安。
直到库丘林出现她的眼前。仿佛被一桶冷水从头浇到了脚,她顿时清醒过来,意识到自己的软弱无力。
只不过这份清醒并没有改变她的决定。
一直以来,她总是努力保持谨慎,小心翼翼地做出选择。
可结果还是一样不尽人意。
所以这一次,她偏要做个执迷不悟的人。
艾默尔鼓起勇气,提着灯走近库丘林。
他的视线跟着她的脸庞,随着她的靠近而逐渐上移。
她将灯挪到他的脸旁,橙光的火光点亮了他的眼睛。成熟后的他身材比她高大许多,抱着她的时候,几乎把她的身体裹得紧紧的。他弓着腰,手臂随意地搭在膝头,肌肉的线条鲜明有力。
传闻中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阿尔斯特的猛犬,艾默尔却无法从他身上感到任何威胁。
他就那么看着她,一副任由她处置的模样。
但此时此刻,她却努力说服自己,他和他们是一样。
她把他想象成敌人,想象他用手死死掐住她的喉咙。
她不愿意相信自己是幸运的。她不敢相信自己是幸运的。
——而迪尔德丽却不是。
幸与不幸,仿佛根本不讲道理,无从改变。
这样的现实,也同样让她感到讨厌。
“不,我要离开这儿,今天晚上就走……”
她说道。这时她的语气还保持着冷淡。
可库丘林只是安静地注视她,皱起眉毛,目光流露不解和伤感。
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赢了。
胜利感让她心中泛起酸楚。她的情绪激动起来。
“……你别想阻止我。除非你打算把我关起来,用脚铐把我拴住,就像康丘佛——”
她的胡言乱语被打断了。库丘林把她拉进怀里。
油灯从她的手中滑下,落在青石砖地面,发出一声脆响。
灯光熄灭。仓库中一片漆黑。
“你明明知道我不会这么做的。”
头顶传来他沉闷的声音,听起来就像是受了伤,正忍耐着疼痛。
她的话伤害到他了。
他居然会被她轻飘飘的一句话伤到。
艾默尔感到难以置信,眼眶顿时酸热。
他的声音,身上的热度和气味,触碰她时的力度,都令她感到熟悉而慌乱。
她本想等到和迪尔德丽离开之后,再慢慢怀恋他们之间的一切。
和他一起看过的海。偶尔和拉伊一起外出露营时所见的壮丽星空。
陪他一起去钓鱼时,倒映着晴空的水面,雨天时在床榻相拥的温暖。
还有每一次成功改建城堡后他的夸赞,目光中对她的敬佩。
艾默尔想要离开,不只是为了迪尔德丽,也有那么一点点私心。
她想要逃离库丘林。
积累幸福的同时,失去一切的恐惧也在与日俱增。
她的灵魂仿佛被幸与不幸割裂开来。无论是哪一边她都无法接受,于是最终全部化作了痛苦和不安。
她依然恐惧命运与预言。
而她也早就意识到,无论他的承诺多么真挚,就算他付出再多的努力,甚至把真心掏出来向她证明,也无法消解这份的恐惧。
最终她只想到一个解决方案。
那就是逃离。
艾默尔在他的怀抱中挣扎,但敌不过他的坚决。
库丘林单手便能固定住她双手的手腕,紧拥她身体的手臂,仿佛稍微柔软一些的镣铐,用恰到好处的力度控制着她的动作,像是在对待胡闹的小孩。
“艾默尔。”
这次他没有叫她夫人,而是叫了她的名字。
“……放开我。”她排斥他的亲近,声音带着疏离的冷意。
库丘林没有理会。
“艾默尔,”他说,“迪尔德丽死了。”
怀里挣扎的动作僵住了。
如果没有她呼吸时轻微的起伏,他甚至会以为她是被利器刺中,在瞬间死去了。
短短几个字,她用了近半分钟的时间才慢慢反应过来。
艾默尔下意识地仰起头,去看他的表情。
但唯一的光源已经熄灭。她看不清他的脸。
即便如此,也不妨碍她作出判断——库丘林没有骗她,她明白。
仿佛有什么被击碎了。她不明白那具体是什么,也没有力气去思考了。
黑暗淹没了一切,她什么都看不见。
存在着的,唯有她跳动着的心脏,还有她依靠着的体温。
她将身体蜷缩起来,好像不这么做的话,就会被暗处隐藏着的怪物撕开柔软的腹部。
迪尔德丽死了。
这句话在她的脑海中烧灼,让她疼得发出沙哑的哭喊。
迪尔德丽死了。
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她呢?真是卑鄙。
太卑鄙了。
他什么都不知道,也不询问。
却看起来比她自己都要了解她的不舍和恐惧。
库丘林一松开手,她便抱住了他,双臂出奇地用力,像是在报复他,又像是将他们的身体当成了面团,正费尽全力将它们糅合在一起。
平时都是他比较鲁莽和强势,她才是负责安抚和接纳的那一个。现在两人的位置却完全调转过来。
库丘林轻抚她的头发,被她用力锤了一下肩膀,也毫无怨言。
他的安慰是温柔的,对艾默尔而言却像是锋利的匕首那样,在一点点削下她的血肉。
迪尔德丽的预言应验了。
……那么,库丘林的预言呢?
现在拥抱着她的,像日光一样在黑暗中温暖她的人,是不是也会像预言中所说的那样,早早地消散呢?
她抗拒那样的未来。
为了逃避恐惧,又或者是为了确认他的存在。艾默尔尽力忍住哽咽,在黑暗中用指腹摩挲,从胸膛到锁骨,再顺着颈部向上,触及他的侧脸。
无需话语,他明白她在索求抚慰。
于是俯下|身,吻了她轻颤着的嘴唇。
…………
……
后来,听说他们为迪尔德丽举行了盛大的葬礼。
听说有很多人前去参加。
但女人们的容貌,没有一个能比得过已经陷入沉睡的迪尔德丽。
听说华丽的陪葬品被一一放入她的墓穴。
来自遥远东方,几经转折才来到艾林的珍贵丝绸,通透明亮的祖母绿和海蓝宝石,华丽的金首饰,艳丽的珊瑚,以及各色的鲜花点缀……
阴冷的墓穴中塞满了宝物。
但这之中唯独没有她生前最渴望的,深爱之人的陪伴。
艾默尔只是听说,因为她没有去参加迪尔德丽的葬礼。
她相信,那位金发少女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,化作传说中仙族少女的模样。
如同一阵带着芬芳的金色微风。
穿梭在林间,拂过蔚蓝的海面。
自由而绚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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