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第六个梦

    如果能够百分百确定死后会得到解脱,去往更加美好的世界的话。

    那么,人们或许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终结自己的生命吧。

    在现实中经历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“绝望”的百夜,也曾有过终结自己生命的冲动。

    怀疑自己价值的时候。

    追求梦想受挫、一蹶不振的时候。

    轻生的契机甚至可以是拆开泡面时,失踪了的调料包。

    因为这像是在提醒她,她是个从不受好运眷顾的,

    听起来实为荒谬。但身处令人窒息的逆境时,什么都可以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
    (诶,死了算了。)

    她发自内心地这么想着,抱着那桶面哭得昏天暗地。

    假如说生命真是神赐的恩典,那么她这种想法,无疑是一种亵渎。

    可是……她确实无法控制住自己。

    话又说回来,如果真的有神的话,那么她在绝望中产生轻生的想法,就不能算作是神的旨意了吗?

    (……这么一想,好像怎么解释都说得通了。)

    实际上,这种渎神的想法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念头,和一时间的冲动。

    哭过之后她迅速冷静了下来,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那样又拆开一包面,加上之前的,用里面的调料包煮了两块面饼。

    (这样刚好没有那么咸了。)

    她鼓着腮帮咀嚼,脸上还带着泪痕。

    最后吃得比往常还要饱,吃完后就早早地上床睡觉了。

    听说哭泣会有调节情绪的作用,所以,大概是脑子的某个地方,分泌了某些她不知道的东西,又让她的神经元传递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信号,所以她才镇定下来了吧?

    将生物知识全权归还给老师的百夜不太清楚这其中的奥秘,可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作为人类,大概就只是个人类罢了。

    这么一想,人也不过是做工稍微精细些的机器。

    人类将自己称作万物之灵长,用赞美与惊叹包装人类“灵魂”的功能。人类如此特殊,如此高贵就是因为人类特有“灵魂”。可说到底,“灵魂”究竟是个啥?

    在百夜看来那不是什么神奇的东西。

    灵魂感受着的痛苦如此真实,可那不过是人类的功能之一。一旦掌握了正确用法,一场痛哭调节下来,原来这种痛苦也没什么大不了。经历大起大落之后,她还不是要像其他动物那样吃喝拉撒,有一天过一天。

    (原来我的痛苦没什么大不了的。过去就过去了。)

    嗤笑着方才情绪失控的自己,她在心里说。

    自己的痛苦没什么大不了的。

    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。

    因为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:“你于我而言是特殊的”。

    她也从来没被爱过。不管是被神,还是被同类。

    所以她自己也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的。

    她仅仅只是几十亿名为“人类”的精密仪器中的一员。身体被灵魂影响着,灵魂被身体囚禁着,浑浑噩噩地度过短暂的一生,重新变回泥土。

    轻视着自己生命的同时,她好像也同时轻视着死亡。

    可她没有认识到,这恰恰是生命中最为残酷的事。

    轻视着死亡的百夜没有预料到,她居然会有在睡梦中不断练习死亡的这一天。

    大概以往轻生的念头亵渎了神,震怒的祂下达了迟来的惩罚吧:

    死亡的练习没有一次是成功的。

    像是不允许她轻易解脱那样,这次自杀也被人打断了。

    就在她即将被名为“终结”的巨鲸一口吞没的时候,脖颈间的力度忽地消失了。

    又是一阵昏天暗地的咳嗽。窒息时那样渴求着的空气,在此时倒像是一剂辛辣猛烈的□□,毫不留情地灌入她的口鼻,直直呛进了肺中。

    可这还没完。

    她被人抱着,不知是谁。从濒死之际被一把拉回来的她挣扎着,根本无暇去辨认。

    可有那么一瞬间,她想起了那个叫做库丘林的男人。

    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个时候想起他。

    她以为自己已经将他淡忘了,因为惯于自己处理一切的她,根本没有把希望落在别人身上的习惯,更不要说是一个陌生人了。

    但就在此时她忽然发现,原来只是她以为自己忘了,实则一切都如昨天发生的那样,历历在目。

    【布拉斯纳特,你永远处于我的保护之下。】

    他说的这句话也是,现在回想起来,低沉的嗓音还回响在耳旁……

    诉说着这句誓言的时候,他的目光是那么认真。落在她眼中,真切到几乎是在灼烧。

    (可现在呢?你去哪里了?)

    她在心里这样问。并非埋怨,而仅仅是,仅仅是想知道答案。

    (是因为受伤了还是放弃了?放弃应该是不会的吧,毕竟……)

    这样自问着她猛地发现,原来自己一直是相信着他的。

    这无疑是件怪事。坦白而言,他最多只能算是个有一面之缘的人。

    可她还是发自内心地希望:

    如果有人阻止她投向死亡的话,她至少希望那个人会是她。

    还未等呼吸完全平稳下来,她就被人粗暴地丢到了床铺上。

    现在……她有点想吐了。

    压在她身上的是那个叫做库罗伊的男人。

    就那样看着她,脸上的神色说不出的阴鹜。

    (……他怎么会在这里。)

    头脑一片混乱。她惊愕地看着他,还未来得及思考为什么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。他忽然用夹杂了怒意的声音问:

    “就这么不愿意吗?”

    这个问题莫名地戳到了她的怒点。

    明明她的一言一行都昭示着她的拒绝,事到如今,他居然还问她这个问题?

    她实在无法理解,他究竟把她当成了怎样低贱的一个东西。

    布拉斯纳特明白,被他按在身下的这个时刻,她最不应该做的就是激怒他。

    可积压的怒意终于抑制不住,喷涌而出了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不去死!”

    声嘶力竭的嘶喊声,犹如怨灵发出的诅咒。

    这就是她的答案。

    他确实被激怒了。手上的力气原就大得惊人,此时又加重几分,捏得她的肩膀像是要碎掉了那样。

    想到自己居然有过凭武器就能制服他的侥幸心理,布拉斯纳特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得不行。

    就算是他要咽气的前一秒,多半也能单手一握掐断她的脖子吧。

    像掐死一只兔子那样。

    此时此刻她正绝望般地感受到了男女力气差距的悬殊,别说是反攻,连挣扎着怒骂他的余地都没有。

    “……是吗。”

    库罗伊慢慢回味着她的话,笑得阴沉,满是恶意。

    布拉斯纳特觉得,此时他的笑容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。

    可她这个判断下得太早了。

    因为紧接着,库罗伊不顾她的反抗吻了她。

    被他扼住双手、结结实实地压在床上,布拉斯纳特的反抗根本不值一提。

    就只能像个物件那样被他摆弄着,长裙撩到腰部,男人的手顺着大腿向上……

    (——!)

    布拉斯纳特忽地睁大眼睛。

    肌肤被触摸到的那一个瞬间,头脑中牵系着理智的那根线,断了。

    ——必须停下。

    她脑海中仅剩这一个念头。

    ——这个梦必须停下。

    像是忽然按下了停止键那样。激烈的挣扎停止了,察觉到她的异样,男人的舌头从她口中退了出来。

    可唇齿相交的那种触感还残留在口中,强行入侵引起的,就只有反胃的感觉。

    她不想要这种感觉。

    所以下一秒,她咬掉了自己的舌头。

    很疼,真的非常疼。

    喷涌而出的血充斥了整个口腔,腥甜的气息涌入气管中,呛得她又咳嗽了起来。

    也不知道是因为疼,还是因为恶心,眼泪也跟着下来了。

    (放过我吧!)

    被逼到无处可逃的她在心中发出呐喊,捂着嘴的手被鲜血染成一片鲜红,接连不断的泪滴在上面流淌而过,洗出两条痕迹。

    可就算流了这么多血,也无法洗刷掉口中残留的感觉。

    可就算是这样刻骨铭心的痛,也无法使她忘记唇齿间被吮吸舔舐的触感。

    缺氧的麻痹感再次袭来,视线渐渐被一片漆黑所蒙蔽。

    她昏了过去。

    这次被黑暗笼罩时,她甚至连“这次一定让我死干净”的念头都不敢有了。

    毕竟有期待,就会有失落。

    所以当这次她睁开眼,看到熟悉的古代石墙时……

    “……呵呵。”

    早已充分领略到了这份恶意,她已经毫不意外了。

    眨眨眼,布拉斯纳特比自己所预料的还要平静。

    又没死成,也还是没能醒来。

    自杀未遂已经是第三次……怎么说呢,她已经被磨得有些没脾气了。

    别的不说,她对于疼痛的恐惧倒是逐次增长。

    如果再次被逼得走投无路,她也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像前几次那样,对自己痛下狠手了。

    这次的失败也与对疼痛的恐惧脱不了干系。咬下去的那一瞬间,她多少还是犹豫了。

    她将手伸进嘴里,摸了摸。

    (嗯……还在。果然没咬断。)

    床边放着医士的药罐子,还有四周散落的布条,沾满她的血。

    虽然不知道这些古代医士是用了什么方法,但血倒是止住了。可舌头还是麻麻的,动不了。想来短期之内是没法讲话的了。

    这倒是无所谓,反正她也没有说什么的打算。

    稍稍偏过头,她看见从窗口降临的晨曦,如金色的薄纱。

    可那光照不进位于阴影处的她的眼中。

    自那之后,库罗伊再也没有来过。

    布拉斯纳特也不想见到他,恰好落得轻松。

    接下来每天的生活就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养伤,做一条咸鱼。

    时而在梦中的回忆起那晚的暴行,惊醒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心脏因恐惧而颤动着,冲撞着胸膛。

    那跳动力度是如此之大,以至于在寂静的夜中猛地睁开眼时,她甚至能听见心跳声在耳畔回响。

    可能是因为她总是忍不住去想,如果那时候她没有采取极端措施来反抗库洛伊的举动,下一步会发生什么。

    这种后怕不免在梦中体现,擅自替她将那种结局显现了出来。

    ……被侵占、被玷污。

    全身被冷汗湿透,她颤抖着在床上缩成一团。

    格外寒冷的夜里,恐惧在心中疯长,仇恨与厌恶在心底悄悄扎根。

    那是庞大到难以估量的恨意,所以,她感到自己必须设法报复。

    不然就算醒来后记忆会变得模糊不清,这份恐惧与不甘也会从此如影随形。

    为了摆脱这阴影,她必须报复。

    现在她只需静静等待一个机会。

    而那个机会比她想象中还要快地到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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