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人站起来,走向她。
他确实像在梦中才会现形的生物,蓬松的金色鬈发,好似晨间被柔光笼罩着的金色玫瑰花,环绕在洁白如理石雕琢而成的脸颊两侧,柔软得让人想用手去触碰。
人总是会被梦境摆布,所以她会被这个像梦一样的人忽悠住,倒也不能说是件怪事。
这次鸟儿们没有落在他的肩头,而是在他的头顶徘徊,像在微风中盘旋的蓝色花瓣。
察觉到他要靠近,刚刚放松了些的布拉斯纳特又紧张起来,看向他的目光中再次带上防备。
他看出了她在退缩,及时停下了脚步。
然后低下头,像在安抚一只慌张的幼兽那样,轻声说:
“别怕,布拉斯纳特。是母亲听见了你的呼唤,才叫我来帮助你的。”
这是第二个主动提出要帮助她的人。
“……帮助我?”
布拉斯纳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像之前那样,再次相信向她伸出援手的陌生人。
她试图从他的神情中发现一些可疑的部分。可是没有,眼前的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是坦荡荡的,没有丝毫欺骗她的意思。
“对啊,”他说,“你这样冒冒失失闯出去,只会被卫兵抓起来的。刚刚我来的时候,就看见不少在巡逻的人呢。”
(啊……果然。)
从山下的紧张情势来看,加强守卫也是自然。她之前的料想算是坐实了。
可这个存在感爆表的高个子男人是怎么偷溜进来的?不等布拉斯纳特问,他就很得意地取下身上那件深蓝的斗篷,把它反过来披在了身上。
在他头顶环绕着的鸟儿们如归巢那般,一齐钻入他的斗篷。
像牵牛花瓣那样深蓝色的布料合拢,一瞬间,安格斯的身影连同四只鸟儿一起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布拉斯纳特简直目瞪口呆。
如此魔幻的一幕在眼前上映,要不是还记得自己在做梦,她摇摇欲坠的世界观差点就坍塌了。
安格斯的身影隐去了,但仍能听见他的声音在原处响起:
“厉害吧,一个熟人借给我的。啊,说起来,这个人也认识你呢。”
(……又是熟人?)
原本形单影只的她,一下子多了三个陌生的老朋友,感觉自己的脑筋顿时有些转不过来了……
安格斯和他的母亲,还有借给他斗篷的人……
她忍不住在脑中默默统计了一下。
“行啦行啦,别想那么多,”安格斯及时打住了她的纷乱思绪,“以后还会见面的,到时候再慢慢说。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。”
“说得也是。”她同意道。
“虽然我能把你罩在斗篷里,直接带去营地,但是,嗯……”沉吟着,他谈及自己的顾虑,“被阿尔斯特的人看到可就糟糕了,所以,我们还是想办法把他们引上来吧。”
安格斯看着她的时候总是笑得很是慈祥。比起异性,在他眼里她更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,他则尽着一个年长者的责任,耐心指引她。
“但是要用什么路标,才能引起他的注意呢?……”他自顾自地说着松开斗篷,重新展露身影。
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,然后忽地有了主意:“啊,我想到了!”
“什么?”她也想知道。
“嗯……你就在这里等着吧。”
他只笑,也不解释就重新披上斗篷,进到城堡中。不多时他就回来了,手里抱着一罐牛奶。
(这就是他所说的路标?)
起初她对此很是怀疑。但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样子,布拉斯纳特姑且决定相信他,照他的计划做了。
“这样就行了,那好,我们走吧。”
他说着把牛奶壶递给布拉斯纳特,然后执起她的手,把斗篷披在两人的身上。
布拉斯纳特触碰到的那只手很凉,像清晨时从叶稍低落的露珠。修长的手指不松不紧地拢起,握着她的手。
由他带领着,布拉斯纳特走进茂密的树林。
林中很暗,杂草纷生。
忽然响起虫鸣时而划破寂静,突兀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。
正如他所说,一路上遇到了不下五个巡逻的卫兵。每当这个时候两人就会停下脚步。
因为就算身形被隐藏了起来,两人的重量犹在,踩踏落叶的脚步声同样会引起警惕。
等到卫兵走远了,两人才重新迈开脚步,继续前进。布拉斯纳特心里十分紧张,大气都不敢喘。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僵硬,站在她右肩头的小鸟用热烘烘的小脑袋蹭蹭她的脸颊,以示安慰和鼓励。
就这样,她被他带到了河边。
安格斯一言不发地松开了她的手,取过银白的牛奶壶,走进了潺潺河水中。
那清澈的河水极浅,仅能没过他的脚踝。
月光在水中流淌,清冷的光芒璀璨到炫目,水流中仿佛混入了融化的银。
仔细一看才发现,是水面倒映着夜空中的银河。在漆黑的夜里,漫天星空显得格外耀眼,闪烁着的星光几乎能印刻在眼中。
而此时的安格斯站在星空的倒影中,简直像是身处星空中那样,与自然合为了一体。
或者可以说,他原就是自然的一部分。
静谧中,他金色的发丝熠熠生辉,蓝眼睛中带着坦然的笑意。这一切连同潺潺流水声一起,安抚着她紧张不已的心。
“后会有期,布拉斯纳特,接下来的漫漫长路,你要一个人走下去了。”
安格斯看着她说,眼底划过一丝哀伤和怜悯。
他向她摆摆手,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:
“……这次,可别再把【他】弄丢了哦。”
然后便合拢宽大的斗篷,消失在了她的眼前。
——咚。
唯有银制的牛奶壶遗落在河滩中央,与石相击,发出清脆的一响。
不过是几秒钟的事情,突然出现的男人又突然,消失在了眼前。
瓶中的牛奶流出,奇迹般地没有被水冲散。
反倒像是一条洁白的衣带那样,顺着水流而下,与夜空中的银河遥相呼应。
布拉斯纳特过了很久才从这奇异的一幕中恢复过来。
回到现实的瞬间,夜的寒意袭来。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。
同时心中浮起一个疑问:
(安格斯说的【他】……难道指的是瑟坦特吗?)
乳白色的信号顺流而下,奇异的现象引起了在下游驻扎的阿尔斯特军的注意。
不多时,便听到嘈杂的声响。躲在树丛中的布拉斯纳特抬起头,看见火把的光芒一点点在青黑色的林间扩散,沿着河滩而上,向她的方向靠近。
【祝你好运,好孩子。】
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,布拉斯纳特循着声源的方向,转过头去。
只见月光下闪烁着的河滩中央,隐约立着一洁白的天鹅。它全身的羽毛无一丝杂色,远远看去就像一团银白色的迷雾。
感受到她的视线,那只美丽的天鹅昂首低鸣,接着拍打纯洁的羽翼,飞向空中。
与它相伴的,还有四只小鸟,皆有着梦幻般蓝色的羽毛。
它们在空中鸣叫,渐渐远去。
那美妙的歌声也消失在了耳畔,仅留下悲戚的回响。
像是听到了一个悲剧性的预言那样,空虚与哀伤冲撞着她的心头。不知怎么搞的,竟然让她的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。
在冰冷刺骨的夜风中,那泪划过脸颊,尤为炙热。
(我这是怎么回事……)
视野模糊了,她交替双手擦去眼泪,心中很是彷徨。
就像从梦中醒来后忘记了一切那样,唯有不知名的惆怅笼罩心头,让她怅然若失。
她感到自己似乎……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。
意识到这一点后,眼泪愈发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。
等她好不容易止住了泪水,再次看向那处时,群鸟的身姿早已被茂密的树海所隔断,恰似转瞬即逝的流星。
原本与世隔绝的寂静密林中,逐渐有了人的气息,响起嘈杂的声音。
森林脱下了神秘的外衣,重新变成了她所熟悉的人世间的一部分。
这时的她回想起刚刚那个叫做安格斯的人,一时间无法分辨他是真实存在的,还仅仅是她的一个幻想而已。
火光近在眼前,驱散了夜的寒冷与漆黑。
【真实】在逐渐走向她。
熟悉的身影手执火把,走在队伍的最前端。
凭借火光与兽一样的视力,他很快发现了躲藏在树丛中瑟瑟发抖的布拉斯纳特。
他脱离队伍,快步走到了她的面前。
“……布拉斯纳特。”
然后叫了她的名字。
她的嘴唇在抖,刚刚止住的泪滴又扑簌扑簌地,顺着脸颊往下掉。
(……真是奇怪啊。)
她看着他想。
明明是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,可是为什么,当他站在她的面前的时候,却和她那时看见安格斯一样,有一种很突然的感觉呢?
恍恍惚惚地,布拉斯纳特站了起来。兴许是身体在寒风中冻僵了,动作也十分僵硬。
看着这样的她,他眼中的情绪难以形容。
其中多数是她所无法理解的,但唯有一种是她能判断出来的,那便是怜惜。
被这样注视着,她心里积压已久的苦涩情绪,忽然有了发泄的出口。
在这个陌生的梦中,她独自一人坚持了许久……现在,他来了,像他承诺过的那样。
可是……真的可以吗?
第一次从心底萌发了向一个人示弱的愿望。她不免有些胆怯。
可以向这个人倾诉、可以对这个人依赖吗?
(可以吗?)
像是读懂了她的迟疑那样,他露出笑容,向她张开双臂。
那一瞬间他的神情映在她眼中,竟让她的心有了酸涩的痛楚。
这种难以名状的折磨,她还是第一次体味到。
他扬起的嘴角,满不在乎似的、稍稍偏向一边的头。
赤红色的眼睛就算在流露温柔时,目光仍是那么锐利,满是不羁的意味。
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绊住他的脚步那样,永远如一把利刃,笔直前冲。
那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。
光是这样看着他站在自己面前,无声中她就好像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那样。
不论是向她伸出的修长而有力的手,还是发梢落在斗篷的白色滚边上,翘起的弧度……
每一个新发现都冲击着她的心灵。
——新奇,激动,迷茫。
到最后,布拉斯纳特简直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了……
“……瑟坦特?”
于是她试着叫了他的名字。
“嗯。”
他应了。声音低沉,传入耳中,让她感到无比安适。
(……我究竟是怎么了啊。)
她觉得自己这样异样的举动,在他看来应该是傻里傻气的吧。
可是她实在办法控制住自己。
简直无可奈何啊,她忍不住嘲笑自己,笑得有些凄惨。
残留在睫尾的泪滴随着眼睛稍稍眯起,接连划过脸庞。
然后终于,不带一丝犹豫,她向前几步,扑到了他的双臂中。
库丘林什么都没说,只是把她抱在怀里,抚摸她的头发。
不远处军队的紧随而上,无声而有序地向库洛伊的城堡进发。
他们手中的火把陆续照亮了她的视野,橙红色的火焰摇曳,如燃烧着的鬼魂,散发着不祥的气息。
她将脸埋在他颈窝,手臂紧紧环在他宽阔有力的肩膀上。
“谢谢你……瑟坦特。”
她轻声说。声音中夹杂着哽咽,听起来无比脆弱。
起先他什么都没说,只是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,勒得她有些疼。
可这份疼痛感于她而言,无非是一种安全的实感。所以她没有异议。
“我不是说过吗?布拉斯纳特。”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回答她。轻快的声音让她感到非常心安:
“这次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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