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励主仆二人终于回到了正路上,这条街叫鹫峰寺街,往西就该到西边的护城河了,顾励于是带着俞广乐往东走,路过一处官署,见到一人款着包袱站在官署外,正跟人讲话。
顾励指着那官署问俞广乐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
“那是三法司,三法司后头,就是刑部大牢。”
三法司?王正身兼两案,正在三法司内会审。顾励打算仔细观察这里进出的人员,说不定能有什么惊喜的收获。
就见那家丁跟着一名官吏进了三法司,片刻后人出来时,手中空空的,那包袱不见了。看着家丁走远了,顾励问俞广乐:“你知道那人是谁家家丁吗?”
俞广乐惭愧道:“小人不常在宫外走动。待小人追上去看看。”
顾励点点头。方才那家丁衣着干净整齐,挎着的包袱看起来沉甸甸的,装的应该是财物,应当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家丁,来这里不知会不会与王正案有关?
俞广乐刚走,就有两个京营兵走来,在三法司门边停下,笼着手跺了跺脚,看样子是在等人。
没多久,一铁塔似的黑脸汉子一瘸一拐走出来,居然是焦烈威。
顾励还以为昨天他就被放出来了呢。看他一身皮肉伤,想必在牢里吃了些苦头。
那两个兵丁连忙迎了上去,扶着焦烈威。
焦烈威问道:“你们俩怎么来了?我都不知道今日能出来。”
“方才有个陌生人到军营里头传话,让我们到刑部大牢来接你。”
焦烈威纳罕:“陛下虽从轻发落了我,可是我没钱交赎金,原是想着莲哥儿在国子监里头,每月二两银子,攒个一年,我就能出来了……这是怎么地?谁替我交了赎金?”
两兵丁也猜不透其中关窍,一兵丁说:“头儿,别想了,或许是咱谢经略在京城中的故人暗中照拂。”
焦烈威点点头,又两个兄弟扶着,一瘸一拐地回家去了。
顾励想起来,前天冬暖阁召对时,穆丞相帮焦烈威开脱,按过失伤人论罪,交付赎金便可出来。当时顾励还以为是焦烈威贿赂了穆丞相,才让穆丞相愿意费这番功夫救他,没想到焦烈威居然穷到没钱交赎金。
方才那家丁款着沉沉的包袱,想必便是他受命前来为焦烈威交赎金的吧。
这家丁究竟是什么来路?
俞广乐去追那家丁,还没回来,顾励决定就在三法司外头先看看。没想到站了没一会儿,见到几个守卫带着杨修林进了法司,许是还需提取他的口供。
顾励有点担心王正的人为包袱杨修林,会在这三法司内动手脚,幸而没过多久,就看见杨修林被送了出来。
顾励松了口气,刚放下心,冷不丁被一人撞了个满怀,一柄冰凉锋利的东西抵上了他的腰。
“别叫,否则杀了你。”
眼前这人穿一身毡笠缥衣,听声音还是个少年,持刀的手却十足的冷静,感觉到顾励的视线,他伸出一只手,按住头顶的帽子,低声道:“带我去你家。”
顾励却被他按草帽的手吸引了眼光。
那是一只极白的手,不是养尊处优的白,而是这只手肤色如此。
要不是这个少年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,看他高挑的身形和白皙的肤色,顾励简直要以为他是个外国人。
“嗯?”少年威胁似的,用刀顶了顶顾励。
顾励心说这少年胆子倒是大,只是我家你怕是不敢去啊!
他没有办法,只能转过身,沿着鹫峰寺街往西,第三次走过桃英哥家所在的胡同,绕了个弯,到了方才那名小唱的家门口。
但愿小唱小哥哥能机灵一点,搭把手,把这少年犯制住吧!
顾励这年头刚冒出来,就忽然顿住了脚。
小唱家的门居然没关。
他顺势推开门,屋中空空如也,这是怎么回事?难道那小唱送他们出去之后,没有回家?
挟制他的少年却不容他多想,一把将人推进门里,闪身关上大门,膝窝一弯,靠在门上不住喘气。
顾励这才惊觉,这少年个子虽高,身形却还有些单薄,此时他肩膀正不住微微颤抖,胸膛亦起伏不定。
顾励问道:“你受伤了?”
那少年抬起头来,草帽掉在地上,露出一头栗色卷发,与一双幽幽泛绿的眼睛。
顾励悚然一惊。
那双幽幽的翠眸正冷冷地盯着他。
杀意——
少年走了过来。
“你要是杀了我,你也麻烦!你在躲避什么人吧?有我在,或许可以帮你遮掩一二。”
少年走上前来,顾励慌忙格挡,竟被他一下制住了手脚,反剪在身后。少年压着他,扯下裤腰带,将他双手捆在一处。
接着他一个人在桌前坐下,解开衣服,露出身上几处伤痕,最为严重的是肩胛上的一处,看样子是为火器所伤。
顾励心里打鼓,琢磨着方才那个小唱究竟到哪儿去了?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?不过他不回来也好,这少年看来暂时没有要杀自己的意思,若是小唱忽然推门而入,局面必然再度生变,情况难料。
他打量少年,问道:“你究竟是什么人?看你肤色洁白,眸色发翠,你爹娘是弗朗机人么?”
弗朗机人就是葡萄牙人,现如今占着南方的濠境通商,名义上说的是租借,却从不见他们付过租金。
少年扫了顾励一眼,没作声,取出伤药,艰难地反着手给自己上药。
顾励说:“我可以帮你。你的伤口都化脓了,若是不把脓血挤去,情势不妙。”
少年冷冷道:“若是不想被我堵上嘴,就别说话。”
顾励只得住了嘴,看着那少年潦草地上了伤药,穿上衣服,然后在屋子里四处走动查看。
少年打量顾励的巾帽襕衫,问道:“你是哪县的生员?住在这种地方,读得进书吗?”
这一片都是烟花之地,更何况这屋子内没多少书册,时兴的衣衫鞋帽倒有几件,怎么看也不像是进京赶考的生员住处。
顾励灵机一动,开口道:“……我是小唱。”
他的真实身份是不能暴露的,大丈夫能屈能伸,既然这小唱小哥哥不在家,他就姑且借这身份暂做遮掩吧。
“小唱为何做这般打扮?”
“……情趣罢了。”
少年冷笑一声:“唱两个小曲来给我听听?”
顾励哪会唱什么小曲儿,只有先前从康启宗处听过的一首民谣,勉勉强强开口:“老天爷,你年纪大,耳又聋来眼又花,你看不见人,也听不见话,吃斋念佛的活活饿死,杀人放火的享受荣华,你不会做天,你塌了吧……”
少年在他刚开口时便微微变了脸色,就在这时,窗外飞来一只鸽子,落在食架上,咕咕叫了两声,啄食小米,腿上绑着一只空空如也的信筒。
顾励心说这是什么鬼?一个普通小唱家里怎么会养信鸽?这小唱到底是什么来路?
少年脸色也变了,想通了什么似的,扫了顾励一眼。
他走到食架前,从鸽子腿上取下信筒,仔细看了看,又看向顾励,问道:“你叫什么?”
“……夷辛。”
少年走上前来,捏起顾励的下巴,仔细打量他的脸,拇指按在顾励嘴唇上摩挲着,给出结论:“你这模样,倒的确适合扮做小唱。”
顾励脸涨得通红,有些恼火,又怂怂地不敢回嘴,心说他为什么说扮做小唱?他知道我是假的了?
见他又怒又怂的模样,少年反倒笑了一下,在窗边坐下,放松了许多,问道:“你上线是谁?”
顾励:“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。”
“嘴还挺严。”少年不再管他,搜罗来纸笔,研磨展纸,悬腕挥笔,数息之间已写就密信一封。他将纸条捻起来吹了吹,待墨迹干了,便卷成小筒,绑在信鸽鸟爪上,把鸽子放了出去。
而就在这数息之间,顾励看到了纸张背面印出的墨痕——那字迹,前天早上,他在言官呈上来的一封密信上见过。
这少年,居然是叛贼军师!
他居然敢往京城里来,是该说他艺高人胆大,还是该说他不知死活?
而之前见过的那名小唱,难道是叛军安插在京城中的线人?
淦!还好那小唱不在家,否则还不跟这少年犯里应外合,一起把他给办了啊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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