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励转瞬之间想明白一切,已经有了计较。既然阴差阳错,借用了线人小唱的身份,那不如将计就计,取得这少年军师的信任,把叛军反贼一网打尽。
顾励问道:“你用我的信鸽,你是什么人?”
信鸽都是受过专业训练,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用的。
少年坐在桌前,一只手撑着下巴,看着他:“若是到这时候还猜不到我是谁,你还做什么暗桩,这般愚蠢,就地自裁了事吧。”
……说话这么刻薄,真的不怕被打吗?
顾励:“你是陈天师吗?”
少年挑起眉,问道:“你怎么就知道是我?我在义军中极少露面,见过我的人应当不多。”
糟了!原来之前说的话是在诈他!这少年并没有完全相信他,他也不知道那名小唱在叛军之中的地位,认识哪些人,那么他能一语道破少年的身份,那就很可疑了。
这个问题是一道送命题,需要好好回答。
顾励心念电转。
“我的确未曾见过你,我是认出了你的字迹。”
“字迹?”
“我在京城行走时,很得宫中一名俞公公的喜爱,他……他时常召我去宫外的府邸,我曾在他书房里,见过一封写给杨司马的密信。”
少年注视着他,示意他说下去。
“那密信上写着一首诗:新裂齐纨素,鲜洁如霜雪。裁为合欢扇,团团似明月。出入君怀袖,动摇微风发。常恐秋节至,凉飙夺炎热。弃捐箧笥中,恩情中道绝。俞公公说,这信乃是叛军天师写给杨司马的,是杨司马通敌的证据,嘱咐我不可外传。”
“你刚才写信时,墨迹透过纸背,与密信中的字迹如出一辙,我便猜到,你是陈天师。”
少年神情这才放松下来:“你倒颇有几分机巧。”
顾励松了一口气,问道:“你进京来,是来救慈王的吗?”
少年笑着反问道:“我为什么要来救一个笨蛋?他配吗?”
顾励:“……”
少年站起来:“若是早听我的,从北方自大同、阳和、宣府、居庸关取道南下入京,再令偏师自真定、保定北上,呈包抄钳制之势,何愁大事不成?”
他在床上坐下:“可他偏偏要赶到真定去救他一个小妾,十万大军易道北上,只为一个女人!这种蠢猪不败,我都替狗皇帝委屈。”
他看着顾励,问道:“怎么,你想去救那个笨蛋?我劝你不要白白牺牲性命。”
顾励作忿恨状,郁郁道:“慈王一死,还有谁能取狗皇帝的性命?!我的仇,谁来替我报!”
少年一双翠眸直勾勾地盯着他,似在打量、评估他,片刻,他放缓声音,温和地说:“与狗皇帝有仇的,又何止你一个呢?”
顾励作惶惶然不知所措状,问道:“我还可以投奔谁呢?”
少年握住他的手:“你既然结实了宫中权贵,何不留在这京城,为我收集宫内的情报?”
顾励佯装左右为难的模样:“陈天师有所不知,那俞公公虽然是个阉人,但是手段酷辣,叫他整治一宿,我得躺上一天。我……我实在是……”
少年劝慰道:“我和你一样,与这狗皇帝有深仇大恨。只要能报仇,多少牺牲都是值得的。你为我义军在京中做暗桩,杀头也不怕,这皮肉之伤,忍一忍便过去了。我向你保证,三载之内,必手刃狗贼!”
这般温柔的语气近乎蛊惑,这少年如果去搞传销,必成大师。顾励心说这是个人才,可惜了。卿本佳人,奈何做贼啊?!
少年替他松了绑,问道:“你上线是何人?义军京城中还有什么人?”
顾励摇摇头:“我一向在京中独自行走,自慈王兵败被俘,我便与外头失去了联系。”
“想来也是。你先帮我做一件事。”
少年解开衣衫,重新露出肩头的伤口:“帮我将伤口上的腐肉剔去。”
顾励知道,这代表少年已经对他建立了初步的信任。
他找来茶壶,烧了水,削下一片篾片,斫成篾刀,用滚水烫过消毒,对着灯,小心擦拭少年的伤口,然后一点点剔下已经溃烂的肉。
少年肌肤莹润生光,肩膀虽然单薄,却隐隐有了优美而充满力量的雏形。不过顾励帮他,并非是贪恋他的姿色,他还要留着这个少年,对付叛军残党。
少年咬着枕巾,一声不吭,然而顾励每削去一片腐肉,他的肩膀便不自觉地微微一颤,不多时,额上滚落的汗珠,已将被单打湿了一片。
这伤口应当是火器打伤的,顾励清理了伤口,重新上了药。那少年已经痛得大汗淋漓,几近虚脱,侧卧在床上,半晌也没说出话来。
顾励摸了摸他的额头,方才他就发现了,这少年手心格外炙热,现在一摸,果然是早就发烧了,难为他能撑这么久,真是硬气。
顾励不由得心生佩服。
顾励四处找盐,想弄点温盐水喂给这少年。他出了这么多汗,不及时补充盐容易电解质紊乱。哪知道这个家里一贫如洗,家徒四壁,就连盐也只有盐罐子底部浅浅一层,而且还不是现代那种白盐,而是杂色盐。
不知后楚是否也如明朝一般,盐业被国家垄断,但是想一想朝廷先前的灭佛之举,连佛教都不能逃过一劫,那么能渔利的盐业,被官方垄断的可能性是很大的。
被官方垄断,意味着盐价极高,顾励原本怜悯那小唱家贫,只放了一点点盐,但是一想这小唱帮着叛军传递消息,登时报复心大起,把所剩不多的盐全倒进碗里。
他给少年喂了水,替他盖上被子。
那小唱不知究竟到哪儿去了,到现在还没回来,想到他随时有回来的可能,顾励不能让他坏了大计。
见少年闭着眼睛,似是睡着了,顾励出了门,往鹫峰寺街的方向走。走到半路,终于撞见俞广乐,连忙叫了他一声。
俞广乐跟踪家丁回来,不见了顾励,又慌又急,若是顾励出了什么意外,他就是千古罪人,正慌愧不知所措,终于见到顾励,连忙赶了上来。
顾励见他急得满头大汗,心里不是滋味,说:“情况有变,你守在胡同口,若是见到方才送我们出门的那名小唱,不管你使出什么法子,务必把他拦住,不要让他回家。”
俞广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又不敢多问,只得点头。
顾励想留下少年,加以利用,又觉得兵行险招,胜算难料,一时间有些忧虑。俞广乐见他面露忧愁,问道:“陛……夷辛,是不是方才那小唱有眼无珠,开罪你了?我去杀了他吧。”
顾励摇摇头:“都是苦命的人,别杀来杀去的了。”
俞广乐不知所措,只得道:“那我听夷辛的,留着他性命就是。”
俞广乐忠心乖觉,让顾励不由得笑了一下,问道:“你在京城中可有置办宅子?”
俞广乐不明所以,点点头:“小人在正西坊的二条胡同有一处住所,原是置备来给爹娘住的。”
“你爹娘住在里头?”
“爹娘福薄,没等小人把他们接来,便过世了。夷辛要去那里吗?”
顾励还没想好,先带着俞广乐回到小唱家不远处,令他在暗处等着,若是见到小唱回来,务必把人弄走。
顾励布置好,便一个人往小唱家走,走到门口,他愣了一下。门居然开着,他记得离开时明明关上了门!
难道是那少年醒了,悄然尾随他?
顾励想到这个可能,简直汗毛倒立,脚步迟疑,不敢再踏入一步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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