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选侍带着顾由贞,来到俞广乐的住处。这里东西不多,收拾得很干净,没有一般太监屋子里会有的尿骚味。
顾由贞三两步蹦到俞广乐的床前,嚷道:“俞伴伴!贞儿来看你了!”
俞广乐睁开眼睛,笑道:“小殿下这头发是谁梳的。”
顾由贞美滋滋地转转脑袋:“是父皇哩!”
俞广乐从善如流:“甚好甚好!陛下居然会为小殿下梳头么?”
顾由贞点点头:“昨夜贞儿是和父皇一起睡的!”
郭选侍走上前来,看着俞广乐,温声道:“你身体好些了没有?”
俞广乐笑道:“昨天陛下已派了太医为小人诊治,如今已经好多了。昨天是怎么了?小人昏过去,竟不知是如何得救的。”
郭选侍神情复杂:“是陛下及时赶回来救了你。”
俞广乐道:“多亏了陛下。不过小人到现在都不知,究竟是如何得罪了曹公公的。”
“你如何得罪他的不重要,重要的是,他想杀了你,就能杀了你,连我的面子都不用给。俞广乐,你跟我三年,我却护不住你,我当真无用啊!”
“这怎么能怪您呢。是那曹存霖心肠狠毒。”
郭选侍却是不以为然地一笑:“俞广乐,我一直以为,只要待在后宫,不争不抢,便能安然度过一生,可直到昨天我才知道,哪怕咱们什么都不做,一样会有麻烦找上门来。这后宫中,唯有得到陛下的宠爱,才能永垂不朽!”
顾励还不知道郭选侍的心理有了多大的转变,按照约定,在德政殿面见康启宗。
顾励问道:“昨夜朕离开后,穆丞相跟你们交代了什么?”
“穆丞相说,昨夜就当夏御史不曾来过,免得再横生枝节。至于案子,该怎么办便怎么办,别把犯人弄死了,以免断了线索。”
昨夜之事,穆丞相果然是想放夏星骋一马,可惜啊,夏星骋身为阉党,怕是在劫难逃。
顾励嗯了一声,问道:“没把我出现在牢里的事泄露出去吧。”
“陛下放心吧,我和傅寺丞通了气,谁也不准乱嚼舌根。至于府署内其他闲杂人,只当您是哪儿来的勋戚,定然想不到您就是皇上。”
顾励点点头。昨夜皇宫里闹出这般大的动静,他出宫的事是瞒不住的,不过穆丞相肯定想不到,顺天府的巡捕会把他抓进牢里。
顾励问道:“康府尹,朕昨夜叫你好好想想的事,你想了吗?”
康启宗一个哆嗦,跪了下来。
顾励问道:“给了你一夜时间,你想好自己究竟错在何处了吗?”
康启宗应答道:“臣之罪在御下不严,案犯卷宗原为机要,竟让夏御史得知,平白生出事端;府尹内的衙役们有眼无珠,冲撞了陛下,亦是臣平素管教不严。”
顾励问道:“你的错漏便只有这一处吗?”
康启宗被问得额头冷汗涔涔,不知该如何答话。他原本想去找穆丞相出出主意,可是陛下昨夜莅临顺天府大牢之事,显然不想让穆丞相知道,如果他透露出风声,陛下震怒,他更没好果子吃。
可是不找穆丞相帮忙,若是他奏对不当,惹得陛下震怒,没有穆丞相帮衬一二,他轻则戍边,重则砍头啊。这后楚十七朝国君,对待臣属无一不是苛刻寡恩,这位年轻的君主虽然流连后宫之乐,不大管事,可是动起怒来,杖毙几个当朝大臣也向来不会手软。
顾励见康启宗吓得脸色发白,心说他这是干什么呢,我有这么可怕么。康启宗答不上来,顾励只得说:“顺天府衙役抓捕朕,乃是把朕当做奸细案的疑犯,非但没有什么错处,朕还要夸赞他一声高效,竟能在短短一天之内,自偌大的京城里抓住朕,此乃能吏啊!你的错漏之处,一在严刑逼供,把案犯往死里整治,这般屈打成招,取得的供词究竟有几分真?二在你顺天府人浮于事,纪律懒散,你大晚上的醉眼朦胧,是去哪里喝花酒了?还是哪里的富商请你,你又许诺了些什么好处?身为国家干部,自当与服务对象保持距离,注意自身形象,做好行动表率,秉公办事,不循私情!”
康启宗低着头,听得云里雾里的,就听见顾励说:“朕有八个字要赐给你。”
康启宗应诺,心说究竟是充军戍边,家财籍没这八个字,还是午门斩首,家眷流放这八个字?呜呼,无论是哪八个字,今朝吾命休矣!
就听见顾励说:“爱国,敬业,诚信,友善!康府尹当时刻对照这八个字,反省自身,严于律己!听见了吗?”
康启宗近乎呆滞,重复道:“爱国,敬业?诚信,友善?”
顾励问道:“怎么?康府尹不明白?”
康启宗连忙道:“不敢不敢,下官定当时刻反思,刻励清勤,以报陛下隆恩!”
顾励满意道:“下去吧。”
康启宗逃出生天,简直不敢相信。走到午门时,终于反应过来,激动得泪撒皇城砖,连呼妈祖保佑,好一通唏嘘感慨,上了轿子。
顺天府尹的轿子外,杨修林抱着包袱,跟在一兵员身后,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皇城。那当兵的催促他:“行了,别看了,快走吧。”
杨修林洒了一把泪,跟在当兵的后头,往河南省老家的方向去。走了一整天,也只走了三十里路,夜间两人在驿站宿下,杨修林想着京城的人事,不免又难受地哭。
当兵的不耐烦,啐道:“你这小太监,怎地割了二两肉,当真跟个女人似的哭哭啼啼?”
杨修林骂道:“啐!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!谁说女人就哭哭啼啼了,我家里姐姐妹妹,都是爽利人儿!”
当兵的被他逗笑了,骂道:“既然家中有这般好的姐妹们伴着,又何必对京城恋恋不舍呢?老子在京城里当了三年的兵,早就烦了,巴不得回乡呢。”
“家里穷,姐妹们都嫁人了。”杨修林说:“我就是不明白,那些犯了事的,虽然是罚去守孝陵,可至少还能有份事做,我没犯什么大错,陛下却反而要赶我回家,这到底是为什么?”
兵员对皇宫内库失窃案有所耳闻,叹道:“呆子!呆子!”
杨修林皱起一双眉,怒道:“你骂谁?”
兵员喟然长叹:“当然是你这呆子!你当陛下为何赶你出宫,还特意让杨尚书派我护送?那是在保全你的性命!你戳破了王正的好事,王正虽然下入牢内,他那好外甥,党徒拥趸们可都还在呢,你以为你留在京城,还有命在?”
杨修林闻言,呆了半晌,最后站起来,朝着北方跪下,用力磕了三个响头,眼泪砸落在地面,摔成了三瓣。
却说这天早晨,康启宗自德政殿回了官署内,犹自惊魂未定,打眼一瞧府署内懒散的风气,想起年轻时立志为国为民的宏愿,一时间不由得恍惚,他是什么时候,变成了现如今这般懒散油滑的人?虽然他并未向阉党投诚,可一直奉行明哲保身的缩头乌龟哲学,在阉党迫害忠臣,党同伐异,排除异己的时候,也不敢为任何人出头。若不是穆丞相曾经救过他,他也是不可能听命于穆丞相的。
他何时,竟变成了这种自私利己之人?他的理想呢?他的夙愿呢?
以前是朝廷乌烟瘴气,明哲保身或还可以说是身不由己,可是现在,他能否奢望一下,陛下当真会亲贤臣、远小人,让乾坤气象焕然一新?
康启宗想到激动处,又掉了两滴泪。想起一事来,问左右道:“江巡捕呢?怎么没见到他?”
旁边人说:“今天一早就没见他来过哩!这人也不知打哪儿偷懒去了。”
康启宗说:“江巡捕我知道的,他从不偷懒。是不是抱恙了?可曾派人稍个话来?”
“不曾。”
康启宗有些疑惑,打算去看看,刚走到府署门口,就见一人跑了过来,嚷道:“不好啦!江巡捕杀了双亲,要畏罪自杀啦!”
康启宗大吃一惊,连忙抓着来人道:“江巡捕在何处?带我去看看!”
康启宗跟着人一顿狂奔,来到崇教坊头条胡同前,就看见数人都拦不住江夏生一个,这人正要往井里跳呢!
康启宗断喝道:“江巡捕!且慢!”
江夏生见了他,更是恐惧,惨笑说:“陛下竟亲自派了康府尹来捉拿我吗?!也太抬举江某人了!”
康启宗已拔步上前,喝道:“江巡捕!莫要犯糊涂,本部堂不是来捉拿你的!”
江夏生被再三阻拦,求死的勇气已失,双腿一软,跌坐在地上,凄凄惨惨地叹息:“康府尹莫要再戏弄小人了,小人已知昨夜究竟得罪了什么人……”
康启宗遣散围观人等,扶着江夏生站起来,说:“你倒是伶俐,可你怎么想不到,若是要处罚你,陛下昨日就处罚了,何苦又等到今日?”
江夏生抬起头,死灰般的双眼中流露出一线希望。
康启宗叹道:“今日陛下召我去德政殿,非但没有责怪你,反而亲口对我夸赞你,称你竟然能在偌大的京城内,几个时辰之内抓住他,乃是能吏!”
江夏生难以置信,呆了半晌,拔步冲向家中。康启宗想起“江巡捕杀了双亲”一事,暗道不妙,也急急跟在他身后,跑进江家。
眼前一幕,却是叫他愣住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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