领路的内侍在他跟前跪下,磕头道:“求陛下开恩,小人之所以把陛下带到这里,是因为有一个人想见陛下。”
顾励问道:“是谁?”
紧锁的一扇宫门里传来一个声音:“是老奴。”
曹存霖被革了职,已不能再称臣。听见是他的声音,顾励有点气恼,问道:“曹公公千方百计让人把朕领到这儿来,究竟有什么事?”
曹存霖叹了口气,声音中有无尽的颓然与萧索:“陛下是老奴与王正看着长大的,您小时候,老奴与王正也不过是两个普通宦官,在宫里常受欺负。那时候您还小,却对咱们说,待您登基,就让曹伴伴和王伴伴做大太监!叫谁也不敢欺负咱们!”
宫内十二监的长官才能做太监,二把手称少监,一般的普通小宦官,是不能称为太监的。
顾励问道:“曹公公现在说这些,又是什么意思呢?”
曹存霖说:“陛下,老奴已经知道错了,陛下践行了当初的承诺,老奴与王正却忘却了当初的忠诚,这些年,我和王正都错得太多了,我们不应该仗着陛下给的宠信,欺瞒陛下,结党营私。还求陛下看在老奴照顾您多年的份上,饶了老奴这一次吧。”
顾励心说,若是原主在这儿,说不定当真就想起年少时与两位仆人相伴的岁月,心一软,饶了曹存霖这次了。
顾励深深叹了口气,道:“曹公公,朕已经长大了,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。”
他转过身,带人离开。
出了地方,他没上辇舆,而是看向把他引到此处的内侍。那内侍自知死路一条,跪了下来,磕头道:“求陛下开恩。”
顾励有点生气,问道:“你帮着曹存霖欺瞒朕,当真不怕死吗?”
内侍哆嗦着嗓子,回答道:“小人当然怕死,只是小人不得不这么做。”
“为什么?是曹存霖威胁你了?”
内侍摇摇头:“曹公公非但没有威胁过小人,反而给了小人天大的好处。”
“那你说说,曹存霖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,让你愿意为他效命。”
内侍说:“小人刚入宫的时候,俸禄微薄,八成被掌事公公克扣了去。有一次,小人的母亲病重,小人竟然没有钱为她请大夫医治。那一天,小人一个人坐在宫门边抹眼泪,曹公公见了,责问小人,小人便把母亲的事说了。曹公公于是给了小人五两银子,还说,得了病需得尽快医治,他母亲就是一直拖着,拖没的。”
顾励一怔,没想到两人之间会有这么个故事。曹存霖啊曹存霖,这个人多年前动的一次恻隐之心,竟为自己谋到了一条生路。顾励长叹一声:“行了,你起来吧。”
内侍十分意外,抬起头,先是偷看顾励一眼,见他面上已没什么恼色,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来。
顾励问道:“你叫什么?是哪一监的?”
“小人叫周长顺,是都知监典簿。”
“朕念在你对母亲一片孝心,知恩图报,饶你一次!不可再犯!”
周长顺逃过一劫,喜出望外,连连磕头。
顾励想了想,说:“曹存霖……籍没家财,去守孝陵吧。”
顾励上了辇舆,命人带路前往俞广乐的住处。
顾励到的时候,郭静已经带着顾由贞走了,俞广乐正躺在床上喝药,见到顾励,要来下跪行礼,顾励免了他的礼,问道:“身体还好吗?”
俞广乐点点头:“没什么大碍。”
“这次说来说去,还是怪朕。曹存霖已经被朕处置了。待你伤好了,便升任司礼监少监吧。你想要什么赏赐,尽管跟朕说。”
只是不能太多了……顾励说着,脸上一红,面带赧色。他好歹也是堂堂一个皇帝,给宫人赏赐居然都得小心翼翼的,真是够丢脸的啊。
俞广乐冥思苦想,最终一脸茫然地摇头:“小人……好像没什么想要的。”
顾励松了一口气,又有些不好意思,问道:“当真什么也不要吗?”
俞广乐思索再三,对顾励道:“陛下,小人旁的都不想,只想要陛下府库里的一件东西!”
顾励纳闷了,他的内廷府库都被搬空了,剩下的都是内贼们都看不上眼的东西,俞广乐想要的是什么呢?
“你说。”
“府库里有一版铜活字,小人只想要此物。”
顾励不知铜活字是何物,但是俞广乐一向乖巧,定然不会要太珍贵的东西,这铜活字便赏赐给他好了。
顾励便叫小太监去国库里取,取来一看,原来是一套印刷用的活字,皆以铜铸,铁钩银划,纤毫毕现。
顾励拿起来把玩,啧啧称奇,能在黄铜上刻字,必得绝世的雕工,而要铸出这一套铜活字,也必得是豪富人家无疑。
俞广乐看见这一套活字,却是神情凝重,在铜活字上摩挲良久,沉默不语。顾励有些纳闷,问道:“你怎地别的不要,单单就想要这套铜活字呢?倒没看出来你对版刻感兴趣。”
俞广乐回道:“小人小时候在书坊内长大,对书籍版刻感兴趣罢了。”
难怪俞广乐能识文断字,原来是自小耳濡目染,本来说不定是块能科举入仕的料子,如今却在宫里做宦官,真是令人唏嘘啊。
顾励看着铜活字,忽然想起一辙——办报!
邸报乃是官方报纸,而且多是在朝廷官僚内部传抄,他要办一份报纸,以民间百姓、知识分子为受众!
顾励越想越觉得可行,问俞广乐:“你自小在书坊内长大,那你懂得如何印刷版刻吗?”
俞广乐不明所以,坦诚道:“略知一二。”
顾励朗声笑道:“那就好!你且好好休养,朕还有要紧事,需得交给你办!”
俞广乐啊了一声,问道:“小人斗胆,敢问是什么事?”
顾励卖个关子:“朕先不告诉你!”
自俞广乐处离开,顾励先是去文华殿听经筵日讲,今天的经筵讲官是翰林院编修吴无同。待吴编修讲完离开,顾励命人去把兵部尚书杨鸿见请到文华殿后殿议事。
不多时,杨鸿见跟着内侍进来了,朝顾励行礼。
顾励问道:“杨尚书,建虏所提讲款之事,你意下如何?”
杨鸿见沉默不语,顾励问道:“杨尚书是否也并不赞同讲款?”
杨鸿见叹了一口气,说:“陛下,臣知辽东连年征战,几乎吃空了国库,此时讲款,乃是对我朝最好的选择,但是臣宁愿战死在辽东,也不愿向我堂堂后楚的属夷赔款。”
顾励说:“朕又何尝愿意如此?杨尚书,朕找你来,也是为着此事,议和绝无可能,但朕追查内帑,充实国库需要一段时间,杨尚书可愿意为朕争取这段时间?”
杨鸿见问道:“陛下的意思是?”
顾励笑道:“虚与委蛇,拖延时间。”
杨鸿见想了想,说:“陛下,臣最多能拖延到今年冬天。”
“足够了。”
杨鸿见走后,顾励又叫人把穆丞相叫来。穆丞相一把年纪了,大老远从承天门外赶过来,进殿时气喘吁吁的,顾励有些过意不去,让人上了茶。
顾励先是问候一声,丞相用了午膳没,君臣二人寒暄一番,才进入正题。
顾励说:“昨日朕出宫去,并非是为了玩乐,乃是为了看看民间疾苦。”
不管今天谢杏村劝谏他,有没有穆丞相授意,他都要争取穆丞相的支持。
穆丞相笑道:“不知陛下看出些什么来了?”
顾励便把昨天关于粮食价格的忧虑说了,又说:“近年天气恶劣,明明已经开春,前几天却刮起了北风,按照这个气候推断,今年的粮食作物成熟时间,只怕也要推迟。再加上多处耕地曝荒,朕怕今年粮食减产,又闹出饥荒来。”
穆丞相捋了捋胡子,点点头:“陛下对农耕之事如此上心,乃是百姓之福祉啊。”
顾励笑叹道:“穆丞相无需一味地夸赞朕,朕以前有多么顽劣昏庸,朕是知道的。朕请穆丞相过来,一是为了让穆丞相明白朕出宫并非胡闹,二来,是为了请穆丞相做一件事。”
穆丞相说:“陛下但说无妨。”
“朕想请穆丞相派人,搜集四种作物。”
穆丞相面露疑惑之色。
顾励把自己画出来的玉米、红薯、土豆、花生展示给穆丞相看。绘画上标有名称,穆丞相接过,仔细地辨认道:“玉米?土豆?这玉米不曾见过,土豆倒有些像鸡卵。”
“这土豆未成熟时表皮发青,成熟后表皮变黄,而且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,并非是鸡卵。”
穆丞相不便多问,便点点头,将画册接过,说:“臣会派人前去寻找。”
顾励提醒道:“或许可以到广东、浙江、福建等沿海一带寻找。需得尽快。”
穆丞相答允下来。
顾励把批阅的奏折交给他,穆丞相浏览一遍,见顾励朱批勾画,王正发配中都,夏星骋贬为庶人,竟是都饶过了他们一命,不禁有些意外顾励的宽厚大度。
顾励说:“穆丞相,这些阉党之中,犯案情节较轻的,朕以为无需公布姓名,令他们折银赎罪即可。”
比如洪枕秋、傅少阁这种没做过什么害人的事,只是行贿,顾励觉得他们还可以挽救一下。如果把名单公布出去,党派倾轧之下,那些一朝翻身的“清流党”绝对不会放过他们,势必要斩尽杀绝不可。
穆丞相亦是宽厚爱才之人,顾励此举,正中他下怀。穆丞相唏嘘道:“陛下所言极是!这份名单,仅会审的三法司之首并老臣知道,老臣会叮嘱他们的。”
“阉党之中,未必无可用之才,清流之中,不无庸腐之辈。朕想要的,不过是能心系家国天下的治世良臣。”
当此际,顾励想起的是晚明时期的阉党和东林党,崇祯上位后,阉党被斩尽杀绝,可是东林党难道就救得了晚明吗?大部分东林党,亦不过政治投机罢了。东林党的领袖钱谦益,满口仁义道德,清军入关后声称要投湖殉节,临到湖边,却抱怨湖水太凉,飘然而去。
这些以左世爵为首的清流党,也不一定就能比阉党高明到哪儿去。
穆丞相喟然道:“陛下能有如此洞见胸襟,臣……臣老怀甚慰啊!”
顾励握住穆丞相的手,道:“穆丞相这些夸赞的话,就留到四海升平,海晏河清之时再说吧!”
穆丞相看着顾励,像是在看一个顽劣不堪的儿子终于长大,眼神欣慰慨然。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,穆丞相告辞离去。
顾励叫周长顺弄了跟麦秆来,一头叼在嘴里,一头戳在颈脖处,拼命吮吸。
周长顺不解,问道:“陛下,您这是做什么呢?”
顾励道:“朕在这种草莓呢!”
周长顺道:“陛下,小人的爹在地里侍弄了一辈子庄稼,可从来没种过这叫草莓的呢。”
顾励笑了,找出昨天换下的襕衫,折叠好放进怀里。
周长顺这才反应过来,小声道:“陛下,您还要出去啊?”
顾励跟他说:“不准跟别人说,有人来问,就说朕在午睡呢。若是有什么风声传出去,朕唯你是问。”
周长顺愁眉苦脸的,顾励又说:“你对曹公公倒是忠心,现在考验你对朕是否忠心的时候到了。”
周长顺立刻道:“小人誓死效忠陛下!”
顾励笑而不语,拍拍小伙子的肩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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