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章 第二十四章

    “宣城伯府的小唱们,不仅活儿好,个个都是绝顶姿容,还有不少是碧眸赤发的异域人呢!”车夫越说越有兴致,道:“这些都是顶顶好的,咱普通人哪里见的着,别说宣城伯的堂戏班子了,就是那解家胡同里的一帮姐儿们,也向来只招待顺天府的官家们哩!”

    顾励啧啧称奇道:“你知道的不少!文御厨我知道,不过这左冢宰和大司成又是谁?”

    车夫扫他一眼,问道:“老爷是打南边来的吧?不然怎么连这都不清楚!左冢宰说的是咱吏部左尚书,他是庆和十二年的状元郎,文采斐然,他随手一幅字,在吴中一带,可卖到一百两银子,许多豪富人家请他写碑铭、墓志铭还得托关系。大司成说的就是咱国子监袁祭酒,他倒没甚特别,稀罕的是他家的墨匠,技艺绝顶,一墨难求!”

    顾励说:“原来如此,我初来乍到,的确不甚清楚!”

    “哟,我说呢!老爷是何时来的?前阵子皇城上头有佛祖显灵,不知老爷见过没有?”

    “还有这等事,那可真是稀奇!”

    “可不是,当时这城里的百姓都争着去看佛祖,我浑家也去了,鞋子都被人踩脱了。您可别说,自从这佛祖显了灵,这叛军被打退了,圣上他老人家还下令,减免三年赋税!果然是菩萨保佑啊!”

    顾励笑道:“看来我后楚福祚绵长。”

    两人又说了会儿话,顾励说:“我酉时还得出门,你能否帮我雇顶软轿,在二条胡同东路口等我?”

    车夫爽快道:“那有什么难的,您就请好儿吧!”

    顾励交代他:“我就住二条胡同东头往里数第五间屋子。轿夫来时,让他在我门外敲三次,说‘顾哥儿,俞相公命小人来接您了。’”

    这般奇怪的要求,车夫也不多问,笑道:“老爷好精致的排面,放心吧,小的必定叫个伶俐哥儿去接您。”

    顾励在护城河边下了马车,又付了软轿的定金,便径自往二条胡同内去。

    进了宅院,陈奉倒没他想象中的形单影只,凄凄惨惨,他进屋时,这位大爷正躺在窗下看一份抄本呢。

    顾励看了一眼桌子,桌上只一个粥碗,一个药碗。顾励问道:“吃午饭了没?”

    陈奉看着他,嘴角带笑道:“没呢。”

    顾励总觉得他的笑怪瘆得慌,难道是自己一夜半天未来,陈奉这小狐狸起了疑心?

    陈奉问道:“你这一夜去哪儿了?”

    顾励一脸无辜:“昨天不是说了,俞公公找我呢。我可是伺候了俞公公一整夜,近午时才勉强起了床,若不是惦记你,我就住在俞公公那处,不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陈奉说:“想不到你还挺关心我。我还没吃午饭,喏,钱拿去,今天我想吃鸭子,你去买只来。”

    顾励翻了个老大的白眼,嘀嘀咕咕:“就知道差使我,要不是看在你有伤在身的份上,我才不搭理你!”

    嘴上说着,还是拿着钱出去了。

    陈奉放下手中的邸报,皱着眉头,夷辛进来时,身上带着一种奇特的熏香。据他所知,这种香只有宫里才有,可若说夷辛是从俞公公处沾染来的,也不是说不出去——大太监们窃取宫中禁物作为私用是常有之事。

    但是——想起他今天从京城的线人那里听到的消息:昨天陛下偷偷出了宫,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。

    听说宫里那位最厌腥膻臊味,羊肉、牛肉都得挑部位吃,鸭子是从来不沾筷子的,他倒想试试,这身透御香的夷辛,究竟是真小唱还是假小唱!

    顾励一无所知,回来时还喜滋滋的,把手里拎着的鸭子亮给陈奉看:“瞧瞧!多漂亮的小麻鸭!养了一冬的肥膘,保准肉质鲜嫩!”

    见陈奉只打量他,不说话,顾励有些忐忑,小声道:“也没花多少钱,别这么看着我了,我这不是看着你受伤了,想给你弄点好吃的嘛!”

    顾励嘀咕着,坚决不承认他是馋宜兴老家的鸭浇面了。

    他坐在厨房里,手脚利落地烧开水,去鸭毛,煮面,蒸鸭子,陈奉站在外边,看着顾励头发上黏了根鸭毛,脖颈处一点若隐若现的红痕,忽然觉得自己太草木皆兵了。

    看这人干活的利索手脚,别说是皇宫里来的,就是南方的士绅人家,也不可能有这种子弟。

    陈奉回到卧房里,等了有一会儿,顾励端了两碗鸭浇面出来,虽然他中午吃了饭,但自从昨夜把文御厨辞退,宫里的伙食就一落千丈,吃得他食不知味。这时候能有一碗家乡风味的鸭浇面,他又怎能不食指大动?

    陈奉跟他一起坐在窗边,闻着面的香气,不禁也勾动了食欲,难得地称赞一声:“想不到你烹饪的手艺不错。”

    顾励低着头吃面。

    陈奉问道:“剩下的钱呢?”

    顾励手一顿,小声哔哔:“你知道这么一只鸭子要来到咱北直隶多不容易吗?它先得从宜兴坐船到杭州,再从杭州北上,途径十二道运河关钞,晕船上吐下泻不说,还得防备关钞小吏盘剥,能在这餐桌上与它相遇,乃是你我的荣幸!”

    陈奉问道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
    顾励:“……钱……没剩下。”

    其实钱还是剩下了一点的,但是他亲自下厨,收点钱难道不是应该的?他也不容易啊!堂堂一国之君,手头的钱还没有陈奉这个反贼多!

    陈奉眼前一黑,简直被这败家玩意儿气到吐血。他深吸几口气,忽然一筷子夹走了顾励面条上的几块鸭肉,义正言辞道:“你昨夜刚伺候了俞公公,遭了一夜的罪,还是用些好克化的面食吧!”

    陈奉这人……可真是气人哪!

    顾励捧着面碗吃了个干净,把两人的碗洗了。顾励走过来,说:“要上药吗?”

    陈奉把衣裳解了,坐在窗边,让顾励给他上药。

    陈奉弄来的邸报就放在窗边,顾励扫了两眼,上完了药,问道:“能给我看看吗?”

    陈奉递给他。这邸报都是竖排,顾励读着有些费力,陈奉笑话他:“识得字吗?”

    顾励翻他一眼,问道:“我不识得,你要来教我吗?”

    陈奉倒来了兴致,把邸报铺在桌上,当真一个字一个字教起他来,间或向他讲解一下邸报上的信息,顾励则在琢磨,陈奉是怎么弄到这张邸报的?

    如他所料不错,陈奉在京城中,必然还有其他的线人。毕竟他形貌特殊,就算蒙上眼睛,这般打扮,身高,也很是扎眼,外出行走不方便,这邸报定然是别人帮他弄来的。

    “免税三年?想不到这狗皇帝居然有这等魄力!”陈奉哼了一声,眼神冷冷的,盯着邸报。

    顾励亦看向邸报,只见纸张上由右至左写着“邸报”二字,下栏写着:正合四年二月十九日

    上谕:着各地员吏筹措春耕事宜,务违天时。民苦三饷久矣,自今起免除三年赋税。钦此。

    因为纸张昂贵,所以邸报上的消息都写得极为精简,下面一则讯息,写得则是已抓住叛军首领张慈儿事宜。此外还有恢复佛教、寺庙正常运行、流落在外的僧人们自行还寺云云。

    顾励正要继续看下去,就看陈奉把邸报折起来丢到一边,显然是心情不太好的样子。

    顾励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陈奉回过神来,看着顾励,窗外碧树春景,暖风如熏,不饮也醉。陈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顾励的脸,那眼神竟似有一瞬间的眩晕似的。

    顾励嗯了一声,问他:“干嘛呢?能不能别老摸我。”

    陈奉收回手,回过神,说:“夷辛,我要你替我办件事。”

    顾励问他: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“你去弄清楚,那日明光阁上的佛影究竟是怎么出现的。又究竟是何人在为狗皇帝出谋划策。”

    顾励问道:“你为什么认定是有人在给皇帝出谋划策?”

    陈奉哼了一声,松开手,往躺椅上一靠,看着窗外:“那狗皇帝,我为了对付他,研究了他许久,他一向蠢笨如猪,若不是有人在为他出主意,他又怎么想得出免税这种笼络人心的手段?”

    顾励勉为其难道:“那好吧,不过能不能打听的出来我可不能保证。”

    陈奉躺回椅子里,看着窗外,兀自琢磨道:“这人究竟是谁?穆长龄?狗皇帝一向厌他,怎么会听他的?左世爵?这老狐狸倒是有几分本事,可他可弄不出佛影来。定然是另有其人。”

    顾励看着他,问道:“你怎么笃定这佛影是人为的?大家都说,是菩萨显灵,后楚气数未尽呢!”

    陈奉看向顾励:“你有没有听说过,海上蜃景?都说蜃景乃是蜃吐气所化,其实蜃景的出现与光有关。”

    顾励耸然一惊,陈奉的直觉居然这么准,很接近真相了。

    陈奉推测道:“如果佛影当真是这人弄出来的,那么这人倒有点本事。就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。”

    顾励问道:“怎么说?”

    “既然他让狗皇帝免税三年,那我倒要看看,这太仓府库的收入,要从哪里来!九边军镇的军饷,要从哪里来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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