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个很漂亮的虫子。是的, 漂亮。
向尽书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个词, 照理说虫子, 还是这么大的虫子, 她早该恶心得吐了。
亮泽墨绿的甲壳,晶莹剔透的翅膀, 强劲有力的三对足,威风凛凛的背刺,不像昆虫,更像一匹骏马。乌骓宝马。
小时候她捉过独角仙, 眼下这个虫子明显是独角仙的升级放大ga进化版, 骑着它简直堪比驾驶机甲, 御风而行, 实在酣畅淋漓。
“到了, 停。”她拍了拍虫族的背, 对方抖了抖翅膀,缓缓下降, 当真停了下来。
啧, 真通人性。这个礼物真是太合她心意了。
她不太能懂武风的脑回路, 前脚说“处理好”奸夫, 后脚就送她一个虫族,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么?
但不论如何, 自从得到这个虫族后,她倒是自由了。自然,恢复自由身的第一时间她就搬出了武家。
卫成得知倒是没什么反应, 俨然对此事根本不在乎。这愈发让她觉得迷惑。
当初她是怎么了?怎么会觉得不听卫成的话就要死无葬身之地?他明明就不关心她到底住哪儿啊!
破碎的画面,断线的记忆,神秘的男人,混乱的思维,身边人的欲言又止、期期艾艾,似乎都指向一个解不开的谜团。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?她……到底是谁?
兴许是察觉到她心情不好,小虫子把腿蜷缩在身子底下,翅膀服服帖帖地覆在背上,整只虫缩成一个球,在她腿上蹭了蹭,像只撒娇的母猫。背刺不经意戳中她的胳膊,没等她反应,它就瑟缩了一下,连忙把身子滚向另一边。
似乎是觉得自己不好看。
向尽书的手在他光滑的甲壳上敲了敲,清脆的响声如同叮咚泉水。她忽的起了玩心,敲击不同部位,音调高低不同。围着虫子转了一圈,把它壳子的每个位置都敲一遍,竟然拼出了一首简单的旋律。
欢快简明的曲调下意识从手下流出,让人顿觉豁然开朗。
壳子应当没有痛觉,小虫子不动不摇稳如钟,任她上下其手,末了还被撸了一把翅膀。只是那段旋律结束时,它突然浑身一颤,瞧着竟有几分萧索的意味。
明明低等虫族没有精神力,没有思想,是暴躁难驯的野兽。但这只不一样,给她的感觉就像……就像是个人,一个知讨好、懂眼色、有情绪、会悲伤的人。
如此温驯懂事的宠物实在难得,武风一定费尽心思才找到的吧?
他们降落的地方在驯虫场外的山坡。新年将至,难得出一次太阳,就算这日光惨白如雪,也照样能唤醒连日阴云的栗城。山坡上散步的人不少,大多是出门遛虫的士兵,有的认出了向尽书,远远地冲她招手,邀请她一起斗虫。
“对了,我得给你起个名字。”总不能一直叫小虫子吧?
她背着手往山下踱步,小虫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。
“张二柱?”
“谢永强?”
“唔……要不叫你大郎吧?”
小虫子不说话,自然也不会说话,不然它一定会对她取名的随意表示强烈不满。她想象了一下对着一只虫子叫“大郎,趴下”的情景,忍不住笑出了声。
小虫子不知道她为什么笑,但翅膀欢快地抖了抖,表示附和。她的脚步突然顿住,回头看了一眼姿态讨好的虫子,一个名字就这么脱口而出。
“禹英俊,就叫你禹英俊了。”
午后的天气渐渐阴了下来,薄云在山坡上投下一片朦胧的阴影。禹英俊的一对虫眼似乎笼上一层同样朦胧的雾气。
向尽书盯着那双黑豆虫眼,魔怔似的问道:“禹英俊,你喜欢这个名字吗?”
它狗似的在地上滚了一圈,抖落身上的碎雪,模样仿佛是在说它喜欢。
都会读虫术了,啧,不愧是我!向尽书暗自欣喜道。
一人一虫继续方才的悠悠漫步,每说一句,向尽书都仔细观察禹英俊的表情,得到回应再接着说下一句。
“禹英俊,你从小在东陆长大吗?还是人类的俘虏?”
“俘虏啊……那你肯定受了很多苦吧?”
“对了,你是雌性还是雄性?”
“我忘了,哪有雌性,你把那东西伸出来我看看?”
“哈哈哈哈骗你的,跑什么跑!还知道害羞?”
禹英俊没想真的跑,很快就被向尽书追上了。她一个用力扑到它身上,在背刺上稳稳坐好,拍了拍虫子的屁股:“驾!”
小虫子嘚儿驾嘚儿驾跑了起来,十分带劲。
“我还有一个前男友,叫禹靛青。我不记得他了。”她的声音被冬季的寒风吹散,无声无息地滚落在雪地中,“但我应该很爱他。很爱很爱他。”
不是爱过,而是一直。
手机中的照片和一切记录都被狗男人清理了,她现在才觉得后悔,当初不该删掉那张照片的。
她想明白了。她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潇洒,她不是帽子反戴、谁都不爱的酷盖。她有过一个爱人,有过一个愿意为之赴汤蹈火的爱人,有过一场情愿为之燃尽热血的爱情。
一切都是编织出的谎言,只有那块燃烧过的灰烬是真实的。空荡荡的真实。
身下的虫子被她的悲伤感染,脚步放慢了几分,还伸出一对晶莹的翅膀逗她开心。
她垂眸望着翅膀中细腻的脉络:“我的精神域黑了一块,我试过很多办法,没一个有用,拼了老命也想不起来。”
“可有时候我又觉得,也许是我一厢情愿,也许对方根本没爱过我。不然他怎么从没找过我?”
“我要跟武风结婚了,又跟一个奇怪的男人出轨了,就这样,还希望前男友能回头找我呢……反正听着挺矫情的。”她低笑了一声,“嗐,往好处想,说不定对方只是死了呢。”
小虫子动作一顿,显然被她调笑的话吓住了。
她哈哈大笑:“目标,驯虫场。禹英俊,冲呀!”
小虫子甚是威风地抖了一下翅膀,如果会说话,大概此时的回答是“得令”吧。
然而,刚飞过驯虫场的围栏,它的动作就停住了。跟中了定身术似的,翅膀忽的僵住了,足足下坠了两秒,才勉强找回平衡。一落地,它的身躯就开始剧烈颤抖。
向尽书一个翻身跃了下来:“怎么了?”
它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嘶鸣,踉跄着在地上打滚,看着极其痛苦可怖。但身后还有更恐怖的。
铁笼咣咣直响,无数虫族的嘶吼在圆形场地的四面八方响起。天然的回音壁将那声音不断反射、放大,像是地狱咆哮的恶鬼。
黑黢黢的牢笼内,无数双眼睛发着喋血红光,有吃人的怪兽正死命地挣脱束缚,冲破阻碍。当啷当啷的响声被越来越强的虫鸣淹没,束缚它们的牢笼早已脆弱得不堪一击。
向尽书看了一眼勉强稳住身形的禹英俊,毫不迟疑地转身逃跑。
它是虫族。再怎么温驯,反应再怎么不明显,也是个能置人于死地的虫族。再喜欢的宠物,若是咬人,也是要不得的。
前一秒还言笑晏晏,后一秒就分道扬镳。别怪她心狠,她总是这么理智,理智到了近乎冷血的程度。
警报声在头顶拉响,喇叭刺啦响了一下,忽的没了声,连警报声也戛然而止。仿佛一切异样只是错觉。
可身处其中的向尽书知道,死亡的屠刀从没离自己这么近过。金属碎裂声接二连三响起,没给人留下任何逃跑的机会。
虫族出来了。
黑压压的巨型昆虫从四面八方蜂拥而出,在半空围成一圈滚滚浓云。枪就在手里,十二发子弹,可惜,一颗都派不上用场。
驱使这么多的虫族,肯定有非同寻常的精神力,莫非是卫成?
身后传来窸窣的响动,向尽书猛地回身。身体转动的同时,枪口准确对上了偷袭者。但偷袭者并未如同其余虫族一样躁动不安。
它缓缓爬到她脚边,小心翼翼地触了一下她的脚面,似乎是在告诉她,它很好,它不会伤害她。紧接着,她便看到了人生中最为惊讶的一幕——
一个虫族,在她眼皮子底下,变成了一个大活人。
“书书,我来找你了。”
——
同样发疯的还有另一个虫族人。准确的说,是人虫混血。
但他没有症状,因为他被人弄晕了。
武母说到做到,既然要接受这桩表面光鲜的婚姻,就决不能容许任何污点存在。
不记得更好,不记得就能悄无声息地把这野种处理掉。
武雪虽然喜欢向征,但她终究是武家人,对母亲的心情能理解一二。她试图搬出司令来吓唬武母,向征好歹也是司令的亲戚,不该下死手吧?
不提还好,一提武母更生气了:“合着你们都知道,就蒙我呢是吧?”
之前有多喜欢向征,现在就有多后悔,多恶心。她冷笑一声:“你以为,我能背着司令做出这种决定?”
武雪说不出反驳的话。也对,没有司令的默许,谁敢对向征动手?
算了,反正是个虫族,她说服自己道。
杀人越货这种事,不能明目张胆,不能被别人发现卫成跟向征的关系,给卫成抹黑——当年的事小辈不知道,他们可记得一清二楚。更不能被向尽书发现,以防她想起什么。想来想去,倒是想出一个稳妥的办法——
雇佣兵。
年底将至,栗城的任务数不胜数,小到替人跑腿、同城速递,大到处理家族矛盾、猎捕巨兽什么的,琳琅满目,应有尽有。
金卓和韩浪在论坛里闲逛,挑来挑去,找不到一个又轻松又能赚钱的活儿。高不成低不就,总之都不满意。
很快,光屏上跳出一条更新,金卓的视线立马被吸引住了:
钱多活少,一次性结清,三万晶币。注:家族内部事宜,保密,面谈。
“什么情况?”金卓凑过去打听消息。
发布任务的管理员很是漫不经心地甩给他一个地址。然后——
金卓和武雪面面相觑,彼此都替对方觉得尴尬。
武雪先打破了沉默,冲他伸出手:“您好,我是武雪,有个任务要跟您交代一下……”
金卓是脚步虚浮走出门的,一直到家,都没缓过劲来。
韩浪见状大惊失色:“老大,你魂儿被勾啦?”
金卓清了清嗓子:“韩浪,来大活儿了。”
韩浪立马兴奋:“哎,你说你说!”
“我们要当猎人。”
“猎什么?”
“不。是护送白雪公主。”
——
“我来找你了。”男人的话说得很慢,脸上还带着尚未褪去的紧张和僵硬。
向尽书目瞪口呆地盯着他,后知后觉地明白武风口中的“处理掉了”是什么意思。
“你……是虫族?”她的喉咙涌上一阵阵涩意。她跟一个虫族上床了?
男人微微颔首。
“不对,不对……”她连连摇头,渐渐语无伦次,“人形怎么还会变成虫形?我从来没听说过……怎么可能,是两种切换的,不可能……”
可是怎么不可能,刚才那出大变活人还历历在目呢!
“你到底是谁!”她声色俱厉,却压根唬不住对方。
“我不是前男友,不是想要追你,也不是痴汉。”男人笑着攥住她的手,在她错愕的眼角吻了一下,“我是禹靛青。”
“我们从未分开,我们在一起快三年了。我们有一个儿子,叫向征,随我,是个虫族,也在武风手里。不过我们还没结婚,你说要跟我求婚,希望我嫁给你。我一直在等那天。”
“你爱我,你亲口承认的。”
“厨师是我,奸夫是我,老公是我,老婆也是我。”
“就算想不起来也没关系,别赶我走,好不好?”
漫天虫族在头顶编织出黑色的巨冠,并未有任何进攻或异常的举动,仿佛冲破牢笼只是为了列个队形。规律而稳定的嗡鸣将他们罩在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。
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,她微动手指,跟他十指相扣。
跟照片一模一样。
金色的复眼跟她深情对视,精神力缓缓流入脑中。潺潺溪泉很快便跟汪洋大海融为一体,彼此联结过的精神域发出一阵舒适地颤动。
“我……”她张了张嘴,冷不防尝到一滴咸涩的眼泪。
噫,她竟然也会哭,不可思议。
“书书,”禹靛青吻上她的嘴角,“我会好多花样,前后都可以,武风比不上我……”
“噗。”她听懂他话里的意思,顿时破涕为笑。笑过之后,一阵怅惘后知后觉地袭来。
“我没办法。”她盯着自己的脚尖,把自己的无能为力剖开了给他看,“疑点太多,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。我恢复不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禹靛青跟着她红了眼眶,却尽是掩饰不住的欣喜和傻气。
“我都知道,”他晃了晃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,“给我一次机会,这次让我想办法帮你,好不好?”
她犹豫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这种恳求的语气让她一阵阵心软,直觉不会骗人,怦怦乱跳的心脏不会骗人。
他埋在她颈间:“信我吗?”
她露出一个释然的笑:“信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:最后的场景是否似曾相识呢?(露出讨打的笑容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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