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有人都以为向尽书会成功。
事实上, 向尽书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。
但是, 并没有。
金卓和韩浪虽然没吃过猪肉, 但好歹也见过猪跑, 对于吸取虫核精神力这件事还是非常了解的。
卫菁也告诉过她方法，但是主核还在向晴峦体内呢, 哪是那么容易的？卫菁也只说了取出主核后该怎么做啊。
方法试过了，然而没有任何反应，任凭怎么汲取，都快把向晴峦薅秃了, 精神力还是没从她脑子里钻出来。向晴峦每次醒来都看到一群人的大脸, 于是暴跳如雷, 把瞻仰遗容似的观众轰了出去, 只留下一个看得顺眼的安亭, 陪在床边。
“可能因为两半主核还没融合吧。”禹靛青安慰道, “让她再适应适应你的精神力，等几天就好了。”
对于他这个“几天”的说法, 向尽书表示完全不信, 但焦虑是面包上的纸屑, 额头上的痤疮, 白衬衫上的泥点，不但完全没用, 还会让人心烦意乱，徒增烦恼。
行，她等。
不就是“神交”吗, 臭妹妹精神域跟她这么相似，一定能被她拿下。
原定计划是拿回主核的精神力，向尽书以此为条件与卫成谈判，成为新的女王。这时她在杏城走马上任，可以直接谋到比中校更高的官职。等回了栗城……司令的位子也该换个人坐坐了。
吸取精神力之后，她说不清自己到底算不算女王，但生理结构上，她仍是人类。她有自己的目的，如果不想成为向晴峦一样的傀儡，就需要一个能够说得上话的身份。
如今计划有变，他们没能成功，去杏城就等于自投罗网。没办法，众人只能开始野外流亡。又或者，冬游。
夜深人静之时，一群人围着篝火讲鬼故事。安亭凛然正气的脸一到晚上就变得特别阴森可怖，像极了电视剧里隐藏最深的卧底反派。金卓和向征抱成一团，又兴奋又害怕。
安亭微微停顿，陡然提高声音：“突然！”
“啊——！！”金卓和向征不约而同地发出尖叫。
身后，向晴峦唰地一下拉开帐篷：“吵什么吵！他死了的老婆来找他报仇了，有什么可怕的，切！”
“你不是不屑跟我一起玩么？”向尽书眨了眨眼，“难道你一直在里面偷听？”
安亭的视线跃过篝火投了过去，向晴峦恼羞成怒：“看什么看！讲的什么破故事，谁稀罕听！”
向尽书毫不留情地笑起来，向晴峦慌里慌张地放下帐子，重重哼了一声。
被她这么一闹，刚才好不容易营造出的恐怖氛围顿时散了。讲故事的人也没了心情，双眼盯着火堆，俨然陷入沉思。
禹靛青用手拨弄了一下篝火：“你们早就认识吧？”
他没有指名道姓，但众人都知道说的是安亭。
半晌，安亭点了点头：“嗯。很久了。”
向尽书顿时来了兴趣，托着下巴好奇道：“你来过栗城，还是晴峦去过西陆？”
“我在万木城郊的小镇见过她。”安亭淡淡说道，火光如同温暖的回忆映在他的脸上。
向尽书两手托着腮：“我们在那儿住过一段时间，可那时候晴峦只是个孩子，也就五六岁吧，你难道有那种癖好？”
“那倒没有。”安亭没生气，反倒笑了一声，“我被她捉弄了一番，一直在想，人类的孩子可真讨人厌。”
“再后来我去了栗城，那是很多年以后了。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，我透过人群摩肩接踵的缝隙，远远瞥见了她。她的发顶依旧那么浓密，像一朵盛开的花蕊。她已经不记得我了。”
“那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？”
安亭眯着眼：“酒后那点事呗！”
向尽书瞠目结舌：“小小年纪，竟然喝酒？！”
安亭捂着嘴咯咯直笑：“是我勾引她喝的，我想这孩子真好玩，这么着也算是报仇了吧？谁知道……”
“谁知道她就把你拐到床上了。”金卓抢答道。
“噫，太老套了。”向尽书说着嫌弃，却穷追不舍道，“然后呢，你们为什么分开？”
气氛顿时冷了下来。金卓摸着下巴：“但你没有那个……你们是怎么……啊！难道就为这个？”
“当然不是。”安亭把脸埋在膝盖上，闷声从胳膊的缝隙中钻出来，“她还是个孩子，哪懂这些呢，我们什么都没做。她就是个孩子而已……”
“孩子怎么了？”向征不解，嘀咕了一句，隐隐觉得这不是一句夸人的话。
金卓好心地充当起爱情导师：“孩子可爱啊，但是他们也很可恶，前一秒喜欢的东西，后一秒说扔就扔。前一秒还喜欢的人，后一秒说忘就忘。没心没肺，快乐自在，却最伤人心。”
向征立马反驳：“我就不这样。”
金卓不甚在意：“切，谁知道呢。”
“你是瞧不起我吗？”
“又急了又急了哈哈哈！”
“……”
主人公不愿再说，他们也不便继续问。一片沉寂中，韩浪突然叫了一声。
“等会儿！”他紧紧盯着向征，双眼渐渐瞪大，“狗蛋，你为什么长得这么快！”
不等向征回答，他又指着向尽书：“啊还有！你刚才说西陆，西陆不是虫族的地盘吗！”
韩浪逐渐癫狂：“啊啊啊啊人类的孩子……人类……类……”
“他没有什么，到底没有什么啊！”
金卓白了他一眼，冲向尽书使了个眼色。向尽书打了个响指：“同志们，给他看看吧。”
然后——
噗嗤一下，禹靛青背后出现了一对翅膀；向征不甘示弱，生怕比不过他似的，昂头挺胸，使劲抖出了翅膀；安亭虽然没抬头，但紧随其后，背上缓缓伸出两片平整、光滑的薄膜。
韩浪：“！！！！！”
他惊悚地看看金卓，又看看向尽书，嗓子都吓哑了：“老大，你你你、你不会……那向姐……”
向尽书很想也弄个翅膀嘚瑟一下，很可惜，她没有。
“我以为，你在我们商量吸取主核精神力的时候就知道了。”她同情地望着韩浪，眼神活似看到了地主家的傻儿子。
金卓直截了当：“你傻了你，这么久都没看出来？”
韩浪：“你早就知道？”
金卓：“那是当然！”
韩浪：“……算了，我缓缓。”
一共七个人，三个虫族，一个“女王”，一个即将成为女王。
只剩两个人类。弱小，可怜，又无助。
方才悲哀的气氛一扫而空，众人顿时毫不留情地嘲笑起韩浪。韩浪红着脸想要辩解，蓦地响起发动机的声音。
禹靛青面色一沉，抬脚朝车的方向飞去。向尽书飞快掀起帐篷的帘子，果不其然，里面已经是空无一人。
“她想跑。”向尽书并不生气，甚至还笑了一声。
车子飞快启动，一顿一顿地冲了出去。向尽书边慢悠悠往那方向走，边喊道：“看着点，别把车撞坏了！”
向晴峦压根就不会开车，车子猛冲了十几米，吱嘎一声骤然停下。里头传来“嘭”的一声，不知道人撞到了哪儿。
车门被人气急败坏地打开，因为用力过猛又摔了回去。来回两次，人才终于愤愤跳了下来。
向晴峦顶着额头的血，横眉竖目道：“滚！别过来！”
她边说边摸出一把刀，干脆利落地架在脖子上。
禹靛青收了翅膀，停在距离她两米远处，平静地望着这个丧失了理智的女人。仔细看的话，她的脸跟向尽书很像，却比向尽书更苍白，更狰狞，表情中不顾一切的疯狂让人暗自心惊。
“骗我！都骗我！”向晴峦声嘶力竭，“我根本不是你妹妹，我是虫族女王，我没有亲人，我只有父亲！”
“是父亲告诉你的？”向尽书不慌不忙走上前。
“是我父亲，不是你父亲！”
“好，那你告诉我，你父亲是怎么生出你的？”
“我……”
不等向晴峦回答，向尽书便压低声音，步步紧逼：“你告诉我，一个人类，跟谁生出了虫族女王？你母亲是谁，父亲跟你说过吗？如果你是虫族女王，为什么要听命于人类？你记得你是怎么被父亲养大的吗，你——”
“闭嘴，闭嘴！”向晴峦使劲挥舞双臂，仿佛要斩断一层看不见的束缚。愣了两秒，她又忙把刀放回脖子上，准确无误地对上了刚才的伤口。
“不记得又怎么样，你凭什么管我？”向晴峦额上开始冒汗，“离我远点！”
“你说得对，”向尽书停下了脚步，抱着胳膊施施然道，“你是女王，我是人类。我巴不得你死，你快点死吧。”
向晴峦的手微微用力，鲜血霎时顺着刀刃淌了满手。
安亭忍不住出声：“向尽书……”何必要苦苦相逼？
向尽书没有回答，喘了两下，露出一个恶狠狠的笑：“不敢下手了？你凭什么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？你是我什么人？”
“我是、我是……”手中的刀再也握不住了，向晴峦虚脱似的跪倒在地，空洞的眼神透过众人凝望着远方。
我是你妹妹啊……
混乱的记忆分沓而至，向晴峦开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，三个不同的声音在脑中缠绕膨胀，拧成一个打不开的死结。一个讲述女王平平无奇的戎马一生，一个是历代女王层层相传的记忆，悠远沉重得要将她彻底压垮。还有一个，是关于两个女孩的、蒙着一层雾气的回忆。
三种记忆如同令人窒息的巨蛇，将瘦弱混乱的拉奥孔紧紧缠绕。痛苦的蛇信子从脚跟开始，然后是大腿、胳膊、身体，将她整个吞吃入腹。
一个瞧着眼熟的女人、一个黑暗温暖的巢穴、一场残忍而无声的厮杀……重重幻境轮番在眼前出现。
倏地，一道焦急的声音闯入脑中：【吾王！】
向晴峦脱口而出：“陆运！”
晃了晃脑袋，勉强把一部分幻觉赶了出去，她趁自己还清醒，抓紧命令道：【跟我联结。】
【她不是女王。】禹靛青冷不防插话。
【怎么不是！】陆运的声音带着急促的愤怒，【轮不到你这叛徒插嘴！】
说罢，便是他迫切又不可置信的粗喘，许久才平静下来。
【是你吗？】陆运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，甚至忍不住啜泣起来，【是你吗……真是你吗……】
禹靛青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陆运，脆弱又压抑的哭声像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。
向晴峦没有听清他的自言自语，但脑中已有一个更冷静、更低沉的声音替她做出了回答。
【是我。陆运，是我。】
下一瞬，禹靛青就被女王的精神力赶了出来。他知道，陆运和女王重新联结了。现在连他都分不清向晴峦的身份了。除了不具备生产虫卵的能力，她现在已经跟女王一模一样了。
而向尽书……禹靛青偏过头去看她。
如果她拥有了女王的精神力，拥有了主核代代相传的记忆，她还是她吗？这么做跟当初移植主核有什么不同呢？
她还会爱他吗？只爱他吗？
向尽书误会了他悲伤的眼神，一把攥住他的手：“她跟你说什么了？你要跟她联结？”
人造女王的目的，不就是跟尽可能多的虫族联结，然后控制他们么？
禹靛青摇了摇头，没有解释。
面前，向晴峦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，手指拂掉眼上的血，撑着车身摇摇晃晃站起来。
“胆敢对女王不敬者，杀。”暗色的血颈边掉落，她冷静得当真像一个杀伐果决的女王。
“晴峦，跟我去上药。”向尽书终究还是不忍，伸手扶住了她。
也许是支撑不住主核的强大力量，也许是失血过多，也许是联结了太多的虫族产生了错乱，女孩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，如同强弩之末，全靠一股不要命的劲儿硬撑。
向晴峦却一把打开了她，脸上忽的现出回光返照一般的兴奋。联结了陆运，几乎等于搞定了全部虫族，还剩下——
她忽的一矮身，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向向征。
向征的翅膀还来不及收回去，就被一双九阴白骨爪狠狠抓住。他瑟缩了一下，使劲往后挣，但向晴峦力气大得出奇，两只手像是钉入了他体内。
他尖叫了一声，精神力应声袭出。但他不过是个“不够完美”的人虫产物，怎么抵得过女王？
【跟我联结……】向晴峦喃喃道。明明脖颈的伤更重，但额头却疼痛欲裂。躁动不安的主核像是要破脑而出，迫切地寻找什么。
她必须抓紧，再抓紧，一定要在再次昏过去之前完成使命。
【就差你了，跟我联结。】她两手夹住向征的脸，沾血的拇指在白嫩的皮肤上化出一抹图腾似的红痕，【我是你小姨，我是你的女王，听我的。我原谅你，你不用怕我……】
她开始眼神涣散，语无伦次。
“不……是……你……”向征脸涨得通红，愤怒地挤出几个字。
“向晴峦！”向尽书疾步跑来，一手拎起提起她的领子，直接把人甩在地上。
“你真不怕我杀了你？”她眯着眼，熟悉她的人都知道，这是已经动怒了，而且还气得不轻。
“你不会杀我。”向晴峦的眼前飘过一阵阵杂乱的光点，“你说我是你妹妹……”
“妹妹又如何？你不记得我，不记得父母，不记得爱你的这么多人。你早就不是向晴峦了。”
向尽书掏出枪，冰冷的金属筒抵在向晴峦眉心，让她不禁浑身战栗：“你以为，真迈出这一步，我还会认你当妹妹？”
握枪的手同样颤抖。
“向晴峦，你看着我。”向尽书朗声喊道。
向晴峦涣散的目光顺着声音指引，慢慢定在向尽书脸上。精神力的浪潮从四面八方将她包裹，脑中恍如黄钟大吕，钟鸣鼓响。
浪潮褪去，岸边有两个瘦弱的女孩，一快一慢，跌跌撞撞地走在沙滩上，留下连串脚印。快的那个跑了几步，听见背后唤了声“姐”，顿时停下脚步，似是埋怨，似是不忍心，恨恨跺了一脚，又忙不迭跑了回来。
“晴峦，你快点。”姐姐拉住妹妹的手。
“快点……什么？”
沙滩升腾的暖色雾气为她们加上了一层回忆般的滤镜，空气在阳光下缓缓流动，泛着水浪般细碎的光。妹妹被暖流薰得头晕脑胀，说什么也不肯走。
“晴峦。”姐姐的身子渐渐拉长，变得更结实，更挺拔，声音也不复刚才的稚嫩，“跟我走。”
“我不走。”妹妹连连摇头，“走了这么久，到底去哪儿啊？”
姐姐在她面前蹲下，头发渐渐由粗黑的直发变成嫩黄的卷发，面庞渐渐化成跟她有几分相似的中年女人。女人眼角噙着泪，脸上却满是笑意。
“回家。”
面前的人影被雾气包裹，渐渐变得模糊。一会儿是中年女人，一会儿是小女孩，一会儿又是面容冷峻的虫族女王。她们的脸变幻莫测，却都低吟着一句“回家……”
声音渐渐汇集成一股洪流，一只手破雾气而出，准确地擒住了她的所有神经。精神力将她整个人撑满，饱胀得像要从七窍溢出。
对了，我要回家。向晴峦忽的笑了，一声轻笑之后，她两眼发直，踉跄地站了起来。动作飘忽得像是被灯泡烫了的飞蛾。
额头依旧顶着枪口，顶得向尽书往后退了半步。她却混不在意似的，一根带着血痂的手指伸了出去，做枪状，同样点在向尽书眉心。
清音顺着手指荡入脑海。向尽书定住了。
多年以后，在场的众人仍会回忆起这个时刻，这个被人类和虫族都载入史册的关键时刻，这个结束了近乎千年纷争的时刻，这个被传说披上了无数神秘和奇异外衣的时刻。
只是身处漩涡中心的人，很难明白自己正经历着怎样的历史转折，更难预料下一刻会发生什么。此时的他们都没有意识到，伟大的转变已经悄然发生。就在他们眼前，就在距离他们不到五米的范围内，就在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女人之间。
对他们，甚至对当事人向尽书来说，这只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半分钟。半分钟后，向尽书恢复意识，向晴峦体力不支，跌倒在地。
一切似乎跟刚才没有什么不同。
安亭沉默地抱起向晴峦，视线在怀中人的眉心处凝住了。他忍不住把手覆上去，半晌，他倏地瞪大眼：“主核……融合了！”
向尽书眨了眨眼，似乎还没明白怎么回事。
“她怎么了？”金卓瞬间大呼小叫，“女王又施什么法了！”
“就碰了一下，应该没事儿吧……”韩浪瞥了一眼，小声道。
“嘶——妈妈？”向征揉着翅膀，仍不忘关心道。他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，可具体又说不上来。
聒噪的人声唤回了注意力，向尽书怔怔然抬头。明明是同一片天空，却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。
原来是这个意思。属于她的东西，不是主核，而是精神力。
女王的精神力。
安亭已经从初时的惊讶恢复了平静，盯着向尽书看了一会儿，垂眸道：“它选了你。它带领所有虫族选了你。”
“不，它本就是我的。”
一双手臂忽的紧紧抱住她，轻柔而郑重的吻如同王冠加冕，印上她的发顶。禹靛青虔诚而喜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：“恭喜你——”
“我的女王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：明天正文完结，会有很长长长长长的一章:D
**
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：胖星星星星星
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，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，我们会尽快删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