唤醒向尽书的是儿子的尖叫声。
他平时安静得像一个哑巴,根本不会说话,更别提发出这种惨烈的嚎叫了。
她一把扔了电脑,连滚带爬地冲到客厅。
向征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客厅,正蜷缩在地上,发出受伤幼兽一样的叫声。
她平时很放心孩子在屋里乱跑,屋里的书都堆得很低,锅碗瓢盆放在桌子上伸手够不到的位置,电源插座也都用胶袋贴好了。所以她根本没想过会有任何意外发生的可能。
“怎么了,啊?”向尽书抱起他颤抖的小身子,手覆在他的额头上。不但不热,还一头的冷汗。
他长长的睫毛上全是泪,两只小手攥紧了她的衣襟:“疼,疼!”
“哪儿疼,头疼吗?”向尽书把他抱在怀里,慌乱地拍了拍他的后背。
窗子“咣咣”地晃动起来,她这才注意到,外面起风了。
远山深处一阵又一阵的劲风,吹动着旷野野的荒草泛起滔天大浪,像是影影绰绰的鬼影,从天际前赴后继地涌向人类与虫族交界的城墙。属于森林独特的水汽和草木味,顺着窗缝挤进来,发出冲锋号角一般的呜咽声。
更深露重,怪不得会头疼。
向尽书把衣服盖在向征脑袋上,转身进了屋。给他擦了身上的汗,换了衣服,又喂了一小勺营养液,他才平静下来,模模糊糊地睡着了。
向尽书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床上,转身拿出自己的钱包。里面空空如也,只有十二个紫水晶样的圆片。
十二块晶币。
她来回数了三遍,然后把晶币一个一个放回去,抬头望着发霉的天花板。
无论如何,明天她一定要赚到钱。
————
第二天一早,向尽书再次进了论坛。一登陆,她就直奔招聘市场。她之前听杂货铺店主提过,如果要赚钱的话可以来这儿碰碰运气。
市场人很多,热闹得像是大年初一的庙会大集。老板们坐在摊位后,背后撑着小帐篷,人人面前竖着一块虚拟屏,写着招工条件和价格,亦或是需要完成的任务和报酬。
一瞬间,向尽书仿佛回到了大学社团的招新现场。
她见到一个娇小的和服少女站在“十颗巨狼牙”的摊位前,跟老板讨价还价了一番,然后领着一袋子晶币欢天喜地地走了。
巨狼兽,没记错的话,大概也就有两三头大象那么大吧……
这种任务她是想都不要想了。
连精神力都不会用,还想杀巨兽?
转了一圈,竟然没有一个她能干的。在这儿挂出来的工作和任务,要么工资很低,要么就是一次性的,又耗时又耗力。她倒是想去,老板们看了她一眼,纷纷挥着手把她赶走:
“精神力太低了,不要不要。”
真正赚钱的方法倒是有。她在书里曾见到过,每个城市都有一支官方护卫队和许多雇佣兵,他们会接受私人乃至官方的委托。都是些刀尖上舔血的活儿,相应的,报酬也多到令人发指。
不过她这种水平还是趁早认清现实,放弃幻想吧,老老实实找兼职、领任务才是最容易实现的。
路过一处小摊位时,她余光瞥见虚拟屏上写的一行字“收购精神力”。
嗯?精神力还可以出售的吗?
向尽书的眼睛顿时亮了。
摆摊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,穿着一身价格昂贵的西装,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传单。看见有人在面前停下,他抬头打量了一下,才站起身。
“精神力怎么收?”向尽书不着痕迹地打量他。
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装扮和皮肤,整个人白白嫩嫩、干干净净的,像一块裹着芝麻糖衣的糯米糕。
嗯,第一印象还算不错。
他状似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,矜持地答道:“那要看你的水平了。”
背在身后的双手却不由地攥紧。
向尽书犹豫了。她不知道精神力是怎么个卖法,对身体有没有损伤,而且价格……五十个晶币,看起来很高。
她退后了一步,仔细审视了一下眼前这个招聘摊位:
少量付出,成倍回报。
机不可失,时不再来。
笑容亲切的老板,朴实无华的论坛ID。
“不会对身体产生任何伤害”的反复强调。
“两块钱你买不了吃亏,两块钱你买不了上当”的语气。
向尽书飞快地摇了摇头:“不用了,谢谢。”
她还不想被骗到传销组织里。两块钱是买不了吃亏,也买不了上当——两块钱它什么都买不了。
等她走远了,老板背后的小帐篷里钻出来一个大波浪,鬼鬼祟祟道:“又跑了?”
“老板”点点头:“她警惕性太高了。”
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,不再说话。
————
转了一上午,也没找到愿意要她的工作,只能先下线。
唉……老妈子还得给儿子做中午饭。
搅好一碗面糊,正要往里加营养液的时候。向征突然又尖叫起来。
向尽书赶紧扔了勺子,冲过去抱起他。可这次他在卧室的床上,里面没有窗,根本不可能受风。
坏了,不会有什么遗传病吧?
她吓了一跳,当机立断,决定带他去诊所。
正值夏末,中午的太阳很毒,但风也不小,阴凉处隐隐透着一股寒气。她用T恤把向征裹起来,匆匆往外跑。
向尽书住的地方类似老式公租房,房屋归城主所有,专门收容无家可归的人、孤儿或者是暂时驻留又给不起房租的外地客。
楼梯的最后两级断了,她纵身跳下去,正好落在一个喝醉的乞丐身边。乞丐骂了一句,把瓶子摔在她脚边,砸碎的瓶子瞬间流出一滩味道刺鼻的呕吐物。
向尽书的眼神暗了暗。
这地方不能再住了,她必须从这搬出去。
从楼里出来,被风一吹,那股难闻的恶臭才渐渐消散。路上人很多,成群结队的士兵,追逐打闹的孩子,还有此起彼伏的叫卖,肆无忌惮的吵架。
风卷着他们的叫骂欢笑声,被女人行色匆匆的脚步踏碎。
诊所坐诊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。向尽书顾不得看诊台掉落的饭粒,直接把向征放在老大夫面前。向征一路上都乖巧地靠在她肩头,咬着牙忍住头疼,现在离开了母亲,他顿时崩溃地大哭起来。
老大夫掀起一只眼皮瞧了瞧:“怎么了?”
向尽书心急如焚,但不得不耐着性子跟他解释:“他头疼,麻烦你给他看看吧。”
老大夫把桌上的碗筷推到一边,指着被当做桌布的价目表:
“看诊费两个晶币,药费再议。”
向尽书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晶币拍在桌上,老大夫这才解开T恤,给向征检查。他的手在向征的胳膊和腿上捏了捏,正要扒开他的眼皮,一只手猛地拦住了他。
老大夫一惊,眯着眼望向眼前的女人。
她大概很穷,发黄的脸上透出一种饥饿多日的苍白,两个晶币还带着体温,显然被她放在贴身的地方不舍得拿出来,衣服洗得发黄,鞋子还磨破了边。跟这个街区所有的人一样,穷酸,无能。
可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,在瘦弱的脸上,一双大眼显得尤其突出,握住他的那只手骨节分明,格外有力,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。
他胡子抖了抖,垂下眼看着眼前这个孩子,这个柔软的、脆弱的……跟人类一样的孩子。
这不是普通的头疼,这绝不是他能治好的病。
他按捺下心中的惶恐,转身招呼护士取药。
“我只能给他止痛。”他低头看了一眼价目表,“止痛药,三晶币。”
向尽书又掏出三个温热的晶币扣在他桌上。
止痛药推进向征的体内,他的哭喊终于渐渐平息,闭着眼似乎睡着了。向尽书摸了摸他被汗水浸湿的头发,拉过T恤把他裹起来抱在怀里。
“你是精神力者?”老大夫忽然问道。
向尽书正准备走,闻言点点头:“嗯。”
“你等等。”老大夫转身进屋,又拿了一张单子出来,“二十晶币,半升血。”
向尽书只犹豫了几秒,便点点头:“好。”
拔出针管的时候,向尽书有一瞬间的眩晕,老大夫好心地递来一颗糖,把她刚才给的钱加上十五个晶币,一起推到她面前。
“养好了,还可以再来。”
卖血这种事情,她是不准备再来第二次了。许三观可不是人人都能当的。
不过她还是跟老大夫道了谢,抱着向征离开了。
一共二十七个晶币,买了一罐营养液,一袋面粉和一根几乎没有肉的火腿。她现在必须舍得投资,要尽快恢复身体,才有可能提升精神力,才不会让到手的机会溜走。
正准备继续做饭,发现面粉不知道去哪儿了,找了一圈,才看见向征正坐在床边撕扯面粉的包装袋。
“正做饭呢,你急什么啊。”她说着捡起面粉袋。
向征却不松手,扯着塑料包装咧嘴一笑,仿佛什么都不知道。
没有饭吃的时候她没崩溃,向征哭闹的时候她没崩溃,花钱的时候她没崩溃。就在向征撕扯塑料袋的时候,她突然崩溃了。
我为什么要做这一切?这个孩子根本不是我生的啊,他知道我是谁吗……
她脑中闪过了这个念头,随即越来越清晰,越来越明朗。
他根本不是我的孩子,他只是一个父不详的畸形产物,他本来跟我没有关系啊!
我为什么要为了他受苦挨饿,为什么要为了他卖血
我其实可以过得很好的啊!
他是虫族,他对人类有感情吗?他知道妈妈是什么含义吗?
他根本就不知道!
她想起杂货铺店主的话:卖了他。
对啊!只要卖了他,她就能得到一大笔钱,还能摆脱这个拖油瓶,不用愁吃饭穿衣,不用提心吊胆怕人发现。新生活顺利开始,没人会知道。
一石二鸟,何乐而不为呢?
虫族的婴儿能卖多少钱呢?两千?两万?
她不求多,只要两千。
如果有两千,她就能买得起肉了,当然也吃得上面包,也许还能吃得上米饭,还可以买好多营养液……
不对,她都卖了他,还买什么营养液呢!
向尽书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,手中的碗不觉滚落在地,“啪”地一声碎了。
她猛地惊醒,发现向征已经把面粉袋推到了她脚边。不哭也不笑,瞪着一双金色的眼睛,害怕地望着她。
她摇了摇头,把脑子里冒出的种种邪念甩了出去,捡起地上的碎瓷片,转身去煮疙瘩汤。今天反正都花了钱,索性给向征喝一碗营养液好了。
谁知道小碗放在他面前,他却一反常态,根本不喝了。
“妈妈。”向征罕见地开口了,声音小得像是一只从巢里跌落的小鸟。
“你要把我卖了吗?”他问得很认真。
向尽书愣住了:“你怎么知道……”
“你刚才说的。”他重重道,“你刚才说要卖了我。”
她是说了……可那是在心里说的啊!
向尽书惊恐地看着这个一脸正经的小孩。这真是她的儿子吗?
“是。”向征脆生生道。
向尽书:……我草!
“咳,”她隔着桌子拍了拍他的脑袋,“等有钱了,妈妈带你去测一下精神力。”
一出生就是人形的虫族,精神力应当不会弱。
只是以后不能随意在儿子面前吐槽了啊……
她在心中刚说完,便飞快地看向向征。他挤出两个浅浅的酒窝,讨好道:“怎么了,妈妈?”
嗯,还好。
看来只能听到一部分。
“所以你不卖我了吗?”向征的牙还没长齐,想板着脸却控制不住地露出门牙上的洞。
“不卖了。”
“那以后会卖吗?”
“……不卖,快喝吧。”
得到了肯定的回答,向征才欢呼一声,捧着小碗吸溜起来。向尽书把那颗糖放在桌上,认命地叹了口气。
“吃吧。”
吃完糖,宇宙终极问题紧接着就来了:
“我爸是谁?”
向尽书:“……”
亲亲,爸爸这种东西您没有的呢亲亲,这便建议您忘了那个渣男呢亲亲。
“我爸不给咱们钱吗?”
“……你才出生几天啊,懂得也太多了吧!吃饭!”
“吃完了。”
“……哦。”
吃饱喝足,嘱咐向征乖乖在家待着,向尽书便换上厚实的衣服,带着所有家当出门了。
七拐八拐,脚步停在巷口的一家小门店。招牌上写着简单的“连山”两个字,隐约能听到兴奋的叫喊声从地下传来。
向尽书攥了攥拳,抬脚迈进屋内。
“找人?”
“不是。”
“有事?”
“也不是。”
向尽书的眼中仿佛燃着两团火苗:“我是来比赛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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